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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南园相会


  一勺昆仑水。

  无阙托人带给陵越一勺昆仑水,请他泡茶喝。

  然而此时的陵越哪会有这样的闲情?

  这两日江蓠请假赴京,陵越见不到她的人,自然更加心绪不宁。

  “烫烫烫烫烫——!”云漪把茶碗搁在陵越身前的书案上后,立刻缩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大师兄,这好歹是我未婚夫捎给你的一点心意,你不能太不给面子吧?”

  “你的未婚夫?”陵越正在自己居处休息,没想到云漪突然来访,还非给自己煮茶不可,只能看着她在屋里手忙脚乱。

  “就是昆仑派的无阙啊。”云漪满面春风地说,“你们还曾经修炼双剑呢!我这回来,就是想让你把你身上的血印还给我……”

  陵越捋其袖子,问:“这个?”

  “没错没错!”云漪绕过书案跑到陵越一侧,用江蓠教她的方法转移血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陵越胳膊上的“苏”字便消失了,而云漪小臂上多了一个“阙”字。

  “大功告成。”云漪帮陵越放下袖子,“大师兄记得喝茶,我告辞——”

  “且慢!”陵越将其叫住,问,“你给自己印的是未婚夫的名字,那我这个‘苏’字……是什么意思?”

  云漪眨眨眼睛,她没想到陵越连这都不知道,笑着说:“大师兄喝一口茶,我就告诉你。”

  陵越毫不犹豫地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说!”

  云漪觉得自己总算完成了任务,一只脚已跨到门槛外,临走之前告诉陵越:“江蓠师姐俗姓‘苏’啊。”

  ……

  果然——!

  陵越一掌将茶碗拍成齑粉,其下的书案也应声垮塌。

  那个女人……

  她倒是真能撇清。

  为了想让自己相信他们二人之间毫无暧昧,她竟然假装不知他手臂上刺字的含义?

  将其姓氏化为血印刻于臂上,又怎可能是随随便便做出的事情?

  陵越头痛欲裂,也不知是茶水有问题,还是尘封的记忆受到了刺激。

  勉强用手扶着桌角,但没抵挡住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他就这样昏倒在地。

  ……

  他梦见了一个没有脸的人。

  无脸人似乎在黑暗的尽头等了他许久,待他走到跟前,才“开口”说道:“唉,我残存的神力是用来拯救苍生的,没想到还得浪费在你身上。”

  陵越的痛感逐渐消失,以为是眼前人助他缓解了苦楚,便谢道:“多谢……阁下,不知——?”

  “我没有精力跟你说废话。”无脸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突然,一道光圈冲破了黑暗的浓雾,陵越于午夜惊醒。

  书房还是他倒地之前的模样,四周没有一个人。远处穿来零星的夜莺啼声,反衬得玉浮山的夜如此安静。

  他用手抚摸胸口的青帕绿戒,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都想起来了。

  入夜已深,但他没有丝毫困意,三两步跨出了门,御剑直飞至不孤山。

  因江蓠正在京城中,所以此刻的山月居里并没有什么人。

  但半开的书册,缭绕的香气,不见一点灰尘的地板与软榻,都是此处正有人居住的明证。

  她果然……没有死!

  这感觉,犹如噩梦惊醒后的释然。

  陵越恨不得立刻赶到京城,去到她身边,以免那人又化作一阵青烟飘散无踪。

  他实在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了。

  不对……

  苏府确已举家搬到京城,但江蓠不是不能与家人相见么?她回家是去做什么?

  陵越心生疑惑。

  他不知道,江蓠是收到了家信,催她去与京城的一位青年才俊见面。

  次日清晨,陵越在去乌兰台之前,先来到了云汐居处,敲了敲门。

  云汐见陵越来寻自己,先是有些喜悦,然而随即意识到不大会是好事,便冷冷地问:“有何贵干?”

  陵越微微握拳,似乎不敢直视云汐,鼓足了勇气才问道:“你今天,可有空随我去一趟府衙?”

  云汐痛苦地闭上眼睛,人险些向后厥倒,但终究还是扶住了门框,问:“你想起来了?”

  陵越点点头,道:“你曾与我心意稍通,应当知道,我……”

  云汐冷笑一声,说:“你心里只有她,我知道。……你我的婚书我从未送去府衙,因而也不必如此麻烦。”

  说罢,她将门猛地摔上。

  待确认门外的人已然远去,她才开始倚着门放声痛哭起来……

  陵越得知自己与云汐的婚姻无效,如释重负。

  “南人轻薄,道士狭佞,韩公何必如此强人所难,非让我娶一个南来的道姑?!”

  李居仁便是苏家家信中提及的青年才俊,此人刚结束三年磨勘,暂寓于京城韩公府中,以等待新的任命。韩公念其原配早亡,便自作主张地为他张罗了这门亲事——如今举朝崇道,家里有一位道姑出身的夫人,说不定对仕途升迁有益。

  江蓠在韩府管家的引导下来到李居仁所在的南园,恰好听见他在背后说自己“轻薄狭佞”,还看到他怒得将一册书摔在了地上。

  旁边有两位年龄相仿的同僚正想劝慰李居仁,却见一个并非道人着装的女子翩翩而来,俯身捡起了书册。

  “《五经新义》?”江蓠读了一下封面上的四个字,不禁哂笑道,“革今时之弊,却得从变古人之言开始。那位力行新法的相公倒也不容易。”

  管家不失时机地在旁介绍:“这位便是苏小姐。”

  同僚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随管家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稍稍回顾佳人的姿色,欣羡李居仁的艳福。

  李居仁面对着一个女子,自然不好再发火。他看了一眼江蓠,神色有些尴尬,一是有悔于自己适才的失言,二则是没想到这位“苏小姐”竟如此……清丽可人。

  “你……识字?”李居仁当然该知道杏林世家的女子不可能不读点书,但还是问了一个这样的蠢问题。

  江蓠将《五经新义》放回到石几上,回答:“认得几个。”

  李居仁:“是在下失言。苏家小姐,自是饱读医书。”

  江蓠:“自小出家,所以医术看得不多。但既是道姑,自然得看些道书。”

  李居仁:“呵,原是读的老庄之说,难怪。”

  江蓠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轻蔑,笑问:“老庄之说又如何?李大人倒似很有门户之见。”

  李居仁:“道人乱邦,如晋室之炼药求仙,沉酣恣放,以致有累名教,贻祸家国,为后世所笑,便是前车之鉴。李某为朝廷命官,敢不有所警惕?”

  江蓠:“晋代衣冠若遇清明之时,又何尝不欲助兴王之业,树不朽之声?所谓逍遥放志,沉沦滓秽,多半是无奈之举。儒道亦未必没有相通之处,外崇老庄,心系名教者,应当不少。”

  李居仁:“儒道有何相通之处?苏小姐不妨言之。”

  江蓠:“听闻李大人力辞近侍之恩荣,以乞偏远之州郡,可是心中所想与今日圣政不合?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之谓也。《南华经》亦云‘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不才以为也是一个道理。”

  李居仁:“看来道人的藏书中,倒也不全是羽化飞升的故事。”

  江蓠:“不只有羽化飞升的故事,还有李大人的《丰财十策》、《平戎三疏》。”

  李居仁才知眼前人竟读过自己的文章,微有些惊讶,道:“见笑。”

  江蓠确实早就听过此人的名声,亦翻过他的文集。据说今上有意擢他为近侍,如果不是他屡辞任命,此刻他便是国朝最年轻的知制诰了。这样的身份地位,江蓠当然不敢攀附。家里的意见也是要她来见一面便可,不必求成。所以她才答应得如此爽快。

  李居仁对江蓠印象转好,但依然厌恶她道人的身份,心中颇有些矛盾。突然,他想到眼前人已二十四、五岁,却未出阁,似有些不寻常,便问:“苏小姐家世清白,不知何以至今仍待字闺中?”

  “妾身并非待字闺中,而是被前夫所出。”江蓠老实交代道,“今日前来,便是想与李大人说明此事。”

  李居仁皱了下眉头,继续问:“哦?何故为前夫所出?”

  江蓠猜到对方大概是有些介意,又想起他对南人和道士的偏见,便觉得也没有多少解释的必要了,答道:“此事十分荒唐,说出来恐怕有辱清听。李大人是名臣大儒,自该有名门闺秀相配。妾身为方外野人,亦自觉难走进李府的大门。今日得一窥大人风采,已是心满意足。”

  李居仁:“苏小姐的意思是?……”

  江蓠:“韩公微时与大父有旧,才竭力撮合这桩婚事。然家父本无高攀的念想,今日使妾身前来一叙,便算是对韩公有所交代了。李大人不必为此烦恼,今日过后,韩公便不会再为难于你。”

  李居仁是不愿娶道人,但如眼前人者,却让他讨厌不起来。他向江蓠揖道:“苏小姐蕙质兰心,知书达礼,于名门闺秀亦无愧焉。”

  江蓠亦行了个礼,拜别道:“多谢大人夸奖。天色已晚,妾身告退。”

  李居仁再揖道:“小姐慢走。”

  江蓠完成了父命,高高兴兴地出了韩府,回到自己暂居的客栈之中,打算遣小厮送一封家信到苏府,报告自己相亲失败的消息,然后休息一晚,便回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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