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三心事
康熙四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这天一大早十三阿哥便出宫来到了北京城西郊的潭柘寺，进门便去大雄宝殿拜过，之后便直接去了地藏菩萨殿——三年前他便是在这里与关璎有了一面之缘。
“昨天公子谴丫头送来十八卷经书，小僧还以为公子今日不能过来，”小沙弥虽然每天在寺里接待男男女女的信徒无数，对眼前一身贵气却没有半点傲气的男子印象格外深些，又深感谢于对方的孝心，见面时小沙弥就格外热络些：“公子是有慧根之人，选的佛经对于超渡亡者都是极好的，《阿弥陀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大悲咒》、《往生咒》都是超渡亡魂脱离苦海的，对了，请公子稍等片刻，主持已经给章佳夫人安排了法事，辰时开始，完了就可以把这些经书送给夫人了。”
“多谢小师父，我可以再看一下那些经书吗？”回过神来，十三阿哥也轻声问道。那些经书虽然自己已经见过许多次，此刻他还是想要再看一看那熟悉的字迹。
“当然可以。”虽然讶异这年轻人怎么会自己抄写的经书都瞧不够，小沙弥仍是满口应下。不过这人也实在孝顺，年纪轻轻能静下心来抄那么多经书，而且除了亡者的忌日，每年的清明、冬至也都有，实在是难得——
“小师父误会了，这些经书不是我抄的。”捕捉到小沙弥眼底的疑惑，十三阿哥也连忙回道，末了又补充一句：“那是一个朋友抄的。”
“那公子可真是交了一个难得的知己。”恍然一悟，小沙弥又继续道：“公子的那位朋友想必是有事脱不开身，不然必定会亲自来拜忌公子的亲人！”
闻言十三阿哥不再开口，接过小沙弥交给他的一摞经书静静看了起来。他知道关璎是有意避嫌——活了整整一十六年，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阿哥的身份会让人躲着他！
十三阿哥猜的不全对，关璎是有意避嫌，却不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而是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见对方——他们真的长得很像，然而自己却也无比清醒地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相见只会让自己的心更乱——罢了，反正自己现居三圣庙，在这里为敏妃诵几卷经也能尽了心意。
满人守孝是二十七个月，三周年的大祭是汉人才有的，然做为逝者最亲的人却希望人们一直能记得早已离开的亲人，十三阿哥对敏妃当然也是如此。到今日敏妃已经离世整整三年了，早都过了二十七个月，是以宫中没有正式的祭奠活动，十三阿哥这才来了潭柘寺，以后怕是每年都会过来。
看着寺里的师傅按照汉人的习俗给章佳氏做了三周年大祭的法事，十三阿哥又到另一个章佳氏牌位前认认真真磕了个头，不期然又想起康熙三十八年重阳日，还是在潭柘寺，这个殿内，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少女——
“想要亡者安息，则生者更该坚强——”
“你好好活着，才能更好地缅怀故去的亲人，让更多的人怀念她——”是啊，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人记得故去的额娘？十余年、数十年之后，想要让皇阿玛仍然记得额娘，那就要看自己能不能让皇阿玛另眼相看了！
少女清清冷冷的声音仿佛比那观音殿里的梵音还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只可惜自己当初只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中，任由对方将两部《大悲咒》供到额娘的牌位前又磕了头便悄然离开——直到去年紫禁城内的一次突然偶遇，自己才再次见到她，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整百宝之头冠，动八珍之璎珞”——佛家至宝——果然不负此名！而之后的无数次，自己想起额娘时总会不由自主记起那个女子，心就会慢慢感觉到温暖，而不会像一开始那么冰冷孤独。
绿衣青葱傍石栽，孤根不与众花开。酒阑展卷山窗下，习习香从纸上来——这是一首咏竹的诗，在自己心里却也是对她的写照，孤高、清冷、与众不同，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让人一眼难忘——
“时辰还早，爷可要在这寺里看看？”六儿是十三阿哥的贴身侍从，这会儿见自家主子神情怅惘陷入沉思，想着这会儿即便回宫了也只会勾起主子对敏妃娘娘的追思，遂上前提议道。见十三阿哥没有反对，他又连忙上前道：“这一片山头密布，潭柘寺脚下这山便唤宝珠峰，爷可知道它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名字？”
“怎么，卖弄到爷面前了？还不快说？”回过神来，十三阿哥也随口道。对于眼前这个陪了自己近十年的小太监，十三阿哥也甚是纵容，主仆间关系自是极好。
“爷这么说可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就是再投十回胎，也不敢到爷跟前卖弄！”嘻笑着一揖，六儿也滔滔不绝开口：“这宝珠峰当地人也称蜘蛛峰，因为它位于中间，就像蜘蛛的身子，它周围有九座大大小小的山峰拱卫环护，就像是那蜘蛛的手脚——这都是民间的说法，奴才还是觉得‘九龙戏珠’这个名字好听！”
“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九龙戏珠法？”
“主子要考奴才了？嘿嘿——幸好这个奴才还是知道的！”想到之前自己的用心总算没有白费，六儿的笑声便格外“猥琐”，对上旁边两个侍卫鄙夷的目光，他连忙收敛几分继续道：“这珠自然就是宝珠峰了，至于九龙便是指周围的九座山峰，奴才特意打听了，从东边数起，依次叫回龙峰、虎踞峰、捧日峰、紫翠峰、集云峰、璎珞峰、架月峰、象王峰和莲花峰。一峰当心，九峰环立，就像九条巨龙围绕着一颗宝珠，在争抢、玩耍、嬉戏。叫它九龙戏珠，实在再形像不过了！”
“嗯，竟然记住了这么多，倒真是用过功了，回去了爷再赏你！”轻笑一声，十三阿哥也不再理会欢天喜地的六儿，兀自望着那九龙中的“璎珞峰”和三圣庵的方向陷入沉思！
“爷，四爷还请了你晚上到贝勒府吃饭——”看了看天色，其中的一个侍卫突然上前一揖提醒道。
闻言，像是在欣赏山景的十三阿哥终于回神，掏出身上的怀表一看，随即冲三人点了点头：“下山。”
四贝勒府内，四阿哥前一天就告诉乌喇那拉氏今天晚上要留十三阿哥喝酒，四福晋自然是今儿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到了午饭时，没想到却是四阿哥一个人回来的——
“十三弟可是又是去了潭柘寺？”见丈夫点头，习以为常的四福晋又道：“那爷先用些小菜？我让人到宫门口等着十三弟，他一回宫便让他过来。”
想了想，四阿哥又点了点头：“也好。”其实他觉得可以不必让人去宫门口等，自己那个弟弟应该不会放自己鸽子——不过多派个人去等也没有什么，礼多人不怪——太子和索额图走得越来越近，皇阿玛已经非常不满了，那个老家伙年初似有所觉察，上书乞退，皇阿玛却没准——对于太子，皇阿玛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如果——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争一争？
工作狂四爷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午膳后，又想了一个下午，想到太阳落山，然后——他邀请的客人总算到了！
“累四哥四嫂久等了，是弟弟的不是！”四福晋亲自带了十三阿哥到了书房，刚一进屋，十三阿哥便冲四爷一揖。
“无妨，我也看了一下午卷宗。”四爷的语气疲惫中有丝丝轻松。四福晋亲自倒了茶水又补充道：“你来得正好，你四哥一进书房就不记得出来，你们哥俩先好好聊聊，我去去就来——”
“那定是有公事要忙，四哥做事情向来认真，连太子都挑不到错处——四嫂慢走。那我没打扰四哥吧？”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收到四爷轻飘飘的眼神，十三阿哥连忙继续道：“便是四哥有事，今儿也先得陪我喝几杯！”
“这才像话。”看到这个弟弟终于不跟自己客气了，四爷脸上的神色明显缓和许多。
很快书房内就摆了六个小菜并两壶酒，十三阿哥主动给兄长倒了酒：“多谢四哥今儿陪我喝酒——我敬四哥一杯，弟弟先干为敬！”如今满宫里面，只怕也只有这个哥哥记得自己今天需要喝些酒——
“都是自家兄弟，十三弟不用客气！”四爷的声音虽然淡淡的，却仍带了些人性化的温和。
“这些年四哥待我的好，我也都记得——什么都不说了，我再敬四哥一杯——谢谢四哥了！”见四阿哥也喝了，十三阿哥又给两个人都满上——敏妃生前只是个嫔，死后才谥为敏妃，其父也只是个参领，而且远在蒙古，所以当年敏妃一个人在宫里的日子可想而知，连带着十三阿哥小时候也经常被人欺负，四阿哥见到过几次，之后便尽可能护着他。
“都说了你我是兄弟——”轻叹一声，四爷又望着桌上的菜开口：“也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还有这一道松鼠鳜鱼——特意从外面叫的，听说是新出来的菜品——”
“四哥府里的厨子就极好，何必还到外面去叫？四嫂有弘晖要照顾，又管着这么大的一个家，怎能让她为了这点小事再麻烦？以后弟弟再来，四哥让四嫂只要把酒准备足就好！”
“不过是几个菜，有什么麻烦的？”
……
兄弟俩又喝了几杯，四阿哥突然放下筷子望着弟弟开口：“你也别光喝酒，仔细明儿头疼——等到明年指了婚，皇阿玛可能要让你学着办差了，你有什么想法？各部中，你可有想去的？”
“不拘哪一处，能替皇阿玛分忧就好，”心里一动，十三阿哥又继续望着兄长笑道：“四哥若不嫌弟弟愚笨，能带着弟弟几年更好，也免得将来弟弟差事上出错惹皇阿玛不快！”
“跟着我？我可是要求很严的！”四阿哥也半真半假回道。
“弟弟绝不是那娇气的，这一点四哥尽管放心。”十三阿哥自是连忙打包票。
片刻，四阿哥一惯冷肃的脸上突然带了些微笑：“额娘和你四嫂都说瓜尔佳氏好，听说你们也是认识的——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说心底话，四爷是不太满意这门婚事，这么多兄弟当中，也就只有这一个与自己最亲，以后自己若要谋事，这个弟弟就是自己最大的助力——若是他能结一门显赫的婚事，对自己和这个弟弟自己也是有利。
“四哥怎么也跟十四弟一样打趣弟弟？”心里微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也只是片刻，看到四爷难得温和的笑容，十三阿哥也平复心绪回道：“德额娘和四嫂的眼光自然都是极好，不过一切终究要看皇阿玛的意思！”十三阿哥不糊涂，他们这些皇子的婚事，自家皇阿玛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那你也总要让皇阿玛知道你的意思！”沉思片刻，对这个弟弟颇为亲近的四爷终究觉得：让这个弟弟称心如意后记自己的好，应该比利用他结一门未可知的显赫亲事得到的回报更大——想到这里，四阿哥也有了决断：“知道你不好意思，回头我亲自与额娘说——”叶赫瓜尔佳氏——这个姓氏也不是一无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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