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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0.550章 二爷之伤


  冷觑着君四的动作,若萤漫不经心地调侃道:“天长果然老了,开始念旧了。本来我还想着攒几个钱,让大显把些老旧的东西慢慢地全都换成新的,指不定会让信徒们感觉心里敞亮些。今天看你这个反应,却是我考虑欠周了。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这种心情,我还是懂得的……”

  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君四本心存恼怒,至此也禁不住莞尔:“你懂?!才多大点儿,张口闭口老气横秋的,确实,你知道得太多了。”

  “多么?”若萤摇摇头,“不觉得。就说阁下吧,至今为止,在下都不认为了解你。”

  君四哂笑着移开目光:“你这个人太过多疑,信得过谁?”

  “不是信任的问题。”若萤郑重地纠正道,“是直觉。女人的直觉。你应该知道,女人的直觉有多么地可靠、可怕。”

  末一句是对着他的胸口说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却如同晴天里的霹雳,愣是把君四震成了一段枯木。

  而此时的若萤则意味不明地倏忽一笑,径直往前去了。

  进入寺庙,不外乎就是烧香、磕头、祈愿。

  但这些惯例从来都不使用与若萤。

  她更多关注的是屋舍殿宇的卫生、完整以及维护情况,据此可以了解庙主的功课勤惰、用心深浅;

  通过留意观察各处香炉里的香灰、蜡油的新旧厚薄程度,可以粗略推断出此处的日常经营情况。

  多时不见,寺庙里的每一处,她都看得很仔细:照壁,石狮,香炉,宝鼎,云板,欢门,供具,木鱼,磬,烛檠,蒲团……

  在大殿的长明灯前,她看到了一个萧瑟的背影。

  回来数日,这是她首次看到钟若芹。

  据说,芹二爷已经病了有好一阵子了。但究竟是患上了什么病,老宅里的人俱闪烁其词、讳莫如深。

  然而,这难不住腊月。

  很快的,他就打探来了消息:芹二爷根本不是患病,而是身负重伤。

  事件的详细经过是这样的:半月前,大爷钟若英自济南寄回来一封家书。也不知道信里说了些什么,偶然间,被芹二爷看到了这封信。

  他当时就拿着信闯入了老太爷的书斋,说是要“请教父亲大人”。

  老太爷的书斋历来就是一处禁地,等闲无人敢不请自入。因此,当日书斋中的老少三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只知道,大老爷难得地大发雷霆,狠狠地赏了芹二爷一顿拳打脚踢。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儿,也因此惊动了全家人。

  要知道,老太太对这个孙儿素来是极为疼惜的,一门心思盼着他能够功成名就、光耀门楣。

  与大爷又有所不同,芹二爷才是真正的娇生惯养,作为大房的幼子,他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世事烦忧一概无需费心,只管安心读书明经。

  就是这么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儒雅书生,却遭到了自己老子的无情体罚,不能不说,这事儿透着蹊跷。

  原因自是要深究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会偏袒爱孙的老太太最终竟一言不发,默默地倒向了大老爷一边。

  当着自己老子的面,大老爷毫不客气地痛斥自己的二儿子,骂他“百无一用是书生”,“往后再不能指望你,别葬送了这个家,就谢天谢地了”。

  此话不可谓不狠辣。

  连大老爷都感到失望的人,还有什么用?还值得尊敬么?

  下人们的躲躲闪闪、流言蜚语就像是一张大网,困住了钟若芹,也沉重地打击了他有生以来所树立起的自信与勇气。

  他无限地怀疑自己,更害怕那些仿佛空气般无处不在的质疑与嘲讽。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成日不见阳光。

  再后来,他学会了吃酒、酗酒。

  终于有一天,在他酒醉后,错把窗子当成的大门,失足从小阁楼上摔了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后经李棠全力抢救,终于转危为安。却因为断了三根肋骨,大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恢复如初了……

  休养期间,他依然足不出户,拒绝见任何人。

  好不容易走出了家门,却只认准了一个六出寺。每次过来,都会在佛像前默默地坐上大半天。

  佛前供者的长明灯中,有一盏,是属于冯恬的。

  算来那个女孩子,已故去多年,坟前的草、都不知变换了几次颜色。

  偏偏大老爷最是瞧不起笃信佛理的人,认为只有无能之辈,才会寄望于来世。

  他认为二儿子此举,是故意在同他唱反调。

  为此,他三天两头训斥钟若芹,当着老太爷和老太太的面训,当着大太太的面训,甚至都不避讳下人们在场。

  对于这种种的不解与非难,钟若芹始终未作只字辩解。

  谁也不知道,他这是打算自暴自弃呢,还是铆足了劲儿要与家人划清界限。

  渐渐的,大家便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好好的,二爷和大老爷怎么就反目成仇了呢?

  ……

  “长明灯者,正觉心也。一切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燃如是真正觉灯,照破一切无明痴暗。冯姑娘泉下若知有人还记得她,相信定会放下些怨恨、稍感安慰吧。”

  凝视着那一点荧荧灯火,若萤幽幽地自语道。

  听到这番话,钟若芹的神情顿时一片惨然。

  “这里光线不好,着实费人眼神。”若萤的清淡中隐含着毋庸置辩的威严,“陪我外面走走吧,二哥。”

  钟若芹默默起身,跟到了大殿外。见她打了个手势,只得有样学样地跟着坐在了台阶上。

  还未坐稳,耳边即飘来一句:“二哥身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一口气于是便梗在了胸口里,眼前蓦地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旁边的一只小手及时地扶了他一把。

  短暂的对视,已然判出了高下胜负。

  一方目光湛明,一方灰头土脸。

  躲避也好,遮掩也罢,都已来不及。

  都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四郎这是在讥嘲他么?

  一念甫动,接下来四郎所说的话,却又立即打消了他的这一顾虑。

  “二哥的事,我多少也听了一些。从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事件的起因经过,咱们暂且不提,作为你的兄弟,同样都是钟家的儿孙,若萤希望二哥能尽早想开来,不要自苦。不说虎毒不食子,岂不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一辈的常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就为这次的不幸,难不成二哥想一辈子保持眼下的状况?”

  良久后,钟若芹苦涩地回应了一句:“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若萤截断他的话,反问道,“不明白生不如死的感受么?这算什么?二哥不过只经历了一遭就如此消沉,换作若萤,三番两次遭遇比这更可怕的劫难,岂不是应该早死早托生去?”

  她说得云淡风轻,钟若芹却如遭雷殛,浑身发颤:“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想说,你不必为了安慰二哥而故作耸人听闻。可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不上为什么,内心里就是不肯相信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二哥不信?还是不敢相信?”

  若萤漫然扫了他一眼,如呓语催眠。

  “不……你那么聪明,谁会伤你?……谁敢……为什么……”

  语无伦次的回应满含着慌不择路的惊恐与对于真相的措手不及。

  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中,若萤似乎翻开了某些事实的封页。

  凶犯固然可恨,知情不报者如何不是在为虎作伥?

  比方冯恬一事,与其在此哀悼后悔,为何在其生前不多加照拂?

  人心之虚伪、人情之荒凉,委实荒诞了些。

  “二哥还真是个谦谦君子,不问世事、不近邪佞,更不语怪力乱神。”若萤飘忽地笑了笑,“也好,诸事不理不睬,就像是蜗牛,遇险则躲进壳里,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黑暗,自然也就不知道夜行的孤独与恐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岂能平天下、济万民?这就是读书人常说的‘修身’,是么?”

  “别这样……”钟若芹无地自容地嗫嚅道,“你总不肯说,别人怎会知道……”

  过错当真是对方的么?

  不是的,是因为他怕,怕真相残忍,怕自己承受不起良心上的谴责和道义上的批判。

  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肯不肯据实相告上,而是他自己的怯懦、脆弱、没有担当。

  他无法想像该如何直面真相、如何在事实面前继续保持住自鸣得意的君子风度、泰然自若。

  他怕自己的无能会毕露无遗,怕自己辛辛苦苦塑造出的美好形象会毁于一旦。

  他羞愧,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方的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指责有多么地贴切、深刻。

  事实上,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拯救万民”?这些事,从来就不是他一介小民所应该考虑的,更不用说要去负责。

  他只管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无可挑剔、令人尊敬的“二爷”、“君子”,便好。

  自己的事尚且无暇周全,遑论他人的是非生死?

  就像是四郎,倒是有那个海阔天空的心,可又能怎样呢?姑不论能否最终得偿所愿,就眼下而言,已然是备受族人非议、不满,进而千方百计予以阻止、截杀。

  弄不好,就是个“半道而殂”,寿不永年、抱憾而终,这样的人生有何意思?

  安分守时有何不好?

  不论是家里的争端、还是天下的纷乱,难道不都是因为人心的蠢动、**的泛滥所引起的么?

  固然父兄有不是,但是、四郎难道就是无辜的么?

  假如早点让他知道矛盾的起因,就算他再怎么无能,也总能帮上一点忙吧?

  都是一家人,哪至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若萤暗中叹口气,放缓了语气:“这倒是若萤的不是。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对于生活在温室中的人而言,外面的天寒地冻只是画上的风景。二哥怪我不告诸实情,这便是原因。之所以现在想告诉二哥,无非是冲着兄弟情谊,想让二哥尽早地振作起来。世间的很多事,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世间的苦难,没有最痛,只有更痛。比起他人的更痛苦,有时候,自己的那点挫折兴许就不值得一提了。用医家的话说,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某些情况下还是相当奏效的。”

  钟若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这就要说了么?

  如果可以,他宁愿听不到。

  向来不善于拒绝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的一只未褪毛的鸭子。

  他不是不想挣扎,甚至还有逃之夭夭的冲动,可是他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阳光很大,四下里热气蒸腾,他却如置身冰窟之中。

  耳边,四郎的话语舒缓如涓涓细流,一点点、不由人说不地渗入他千疮百孔的心底。

  宛若一片失去生机的落叶,他唯有随波逐流。

  “二哥知道不知道,我这对眼睛是因何坏掉的?”

  “为何?”他声若蚊蚋。

  “因为朱猛。”开场直截了当地撂出来一个死人,这令他猝不及防,“二哥还记得宝山会的那个案子吧?没错,是我自动请缨,做了官府的卧底。毕竟小孩子比较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危险性也小一些。

  计划很周密,如何进退、言语,事前都经过仔细的演练,过程当中又有可信之人随身保护。原以为,一切会一帆风顺,不料却被困在了密室之中,险些给人一把火烧成灰烬。幸得多方及时抢救,方才幸免于难。只是自那以后,视力就大不如从前了。

  但对于那些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人而言,这样的结果怕是极不甘心吧。一计不成,后头必定还会卷土重来。二哥,你知道么?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天底下,还有比同室操戈更残酷的事情么?……”

  同室操戈……

  当此时,钟若芹整个人都紧缩成了一个秤砣。

  慌乱中,他甚至无法明确自己究竟为何会如此害怕、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又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体验,与上一次他从大爷的来信中所获得的那种感受、又有所不同。

  如果说大爷信中的那句“四郎断不可留”的话就像是一句气话、或者是警告,那么,此刻四郎的口述就是一把带血的利刃,明晃晃、冷飕飕,血腥之气刺鼻。

  前有书信,后又口述,这二者为何会让人感到如此地契合?

  有因、有果,貌似毫无破绽。

  他最为害怕的,难道竟是真的么?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若无疑问,是否就能判定为事实?

  有人要杀四郎,且已经有所行动了,在他自欺欺人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期间,该发生的、并未错过,不可能的、俱已兑现。

  倘若没有看到那封信,这辈子,他都会被蒙在鼓里,一如不肯出壳的蜗牛,是么?

  一计不成……卷土重来……

  你死我活的暗斗,不止一次,是么?

  难道以往这些年,他当真对此一无所知么?

  世人都道,不知者不罪。然则此刻他如此地痛哭,其实是因为他并非一个“无知者”,是么?

  知道不知道,有谁比他更明白自己?

  与父兄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他,对于身边的风吹草动,当真毫不萦怀么?

  此时此刻,沸腾翻滚于心底的各种唾骂声、质疑声、密谋声、咬牙切齿声……又是从何而来、意欲何为的呢?

  事实一直就摆在那里,他也曾偷瞟过、窃听过、经行过,却自始至终采取了壁上观的态度。

  因为以往十几年,他所认定的最有意义、最值得在乎的事,除了功名,再无其它。

  他曾不曾认真地思考过何谓“亲情”“道义”,不曾深切地思考过身处的这个世界,更不曾思考过四郎的性命与自身有何挂碍……

  即使不爱,也不要伤害。

  一直以来,他都秉承着这一信念,并由己推人,自以为是地以为天底下的人都会有此觉悟与品格。

  然而,他的这一期待到底落空了,是么?

  天下大同其实只是个美梦,就如同千人一面。

  也许是天下的错,也许是他太过幼稚,因此才铸就了今日的左右为难、苦痛折磨。

  四郎笑话他不曾走过夜路,四郎错了。此刻的他,正盘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知前路何处、后路何处,生机何在、绝境何方。

  为何不能友好相处?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都是一家人,定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么?

  这有什么好处?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作为读书人的老太爷也好、大爷也好,也包括四郎,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难道说,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犯了糊涂么?

  就如同一家人的相貌多多少少会有些许相似?

  ps:名词解释

  1、山门--又叫三门,由并列的三扇门组成。中间一个大门,叫空门,东边的小门叫无相门,西边的小门叫无作门,三扇门总称为三解脱门。

  进寺庙一般不走中间的门而走边门以示谦卑。在左边走左门,先迈左脚。在右边走西门,先迈右脚。进寺礼拜或参观的话,要按照顺时针方向走,这是因为在古印度,以顺时针右绕为吉祥。

  2、蜗牛--《礼记内则》列举了周天子与先秦贵族们最爱的几种肉食:蜩(蝉的幼虫)、范(蜜蜂的幼虫)、蚔(白蚁卵)、蝝(蝗虫的幼虫)、蜗(蜗牛)。《本草纲目》:用牛生研汁饮之,能止渴、利小便、止鼻钮、治诸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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