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9.549章 我爱我家
在跟若萤打过招呼后,马婆子即将目光投注到君四身上。
上一次的碰面是在晚间,灯光蒙昧,彼此难辨形容。
但此番不同。
若萤毫不怀疑,她的在场时多余的。实际上,马婆子想要“偶遇”的只有一个君四。
她识趣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君四颇为尴尬,投向她的目光很难说清是求助、还是什么。
总之,不大像是从前的那个世故圆滑、对任何人都一副一视同仁模样的君四。
或许他自己尚未察觉到自身的异样,但好在旁观者清。
让若萤感到纳闷又好奇的是:他为何会如此地不淡定?不过就是个掌管净桶的婆子,怎会有这般功力左右他的情绪?
还是说,这些年来,她竟小觑了这个婆子?就像是老宅的每间屋子,都有一段不浅不近的历史,马婆子其人竟也是个有故事的?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也是活了快一甲子的老人家,经历过的风雨自然比年轻人要多些……
“天长的伤不要紧吧?看过了医生没有?这个钱,就请让婆子赔偿吧。是婆子的错,不该冒冒失失……”
马婆子的忐忑不像是逢场作戏。
在此之前,若萤从来都不知道,这婆子居然也有恻隐之心、忧戚之色。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有理:活得久了,什么都看得到。
她似乎竭力地想要保持平常姿态,可紧紧捉着袖口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君四连道“无妨”,大有逃之夭夭之意,对马婆子的称呼亦十分突兀。
客气得叫人很难忽略。
“你老费心了。在下又不是纸扎的、泥塑的,哪能一碰就坏呢。”
马婆子连啐了三口,道:“这种大不吉利的话,趁早少说。”
她上下端详着君四,很有几分看不够、叹不尽、流连不舍的意味。
而道出的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裹了糖,甜腻得令人毛骨悚然。
“快别谦虚!看天长这幅身子骨、这份气息,要不说,谁敢怀疑你不是大家主的公子哥儿?这要是伤到了哪里,可就是婆子的罪过了……你不怪婆子鲁莽,婆子心里欢喜得很。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老天爷有眼,定会保佑你长长久久、平安平安……”
“你老过奖了。在下谢你吉言。”君四强笑着,只得作揖还礼,“你老还有什么吩咐么?没的话,在下告辞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
马婆子恍然注意到了若萤的存在,赶忙顺着说道:“那好、那好……四爷既然有事,就赶紧忙吧。啰嗦了这半天,四爷莫怪。婆子不大会说话,听说我们家那浑小子前阵子对你不敬?这都怪婆子平日里管教不严,害得他到处惹事生非。四爷你是知道的,他就是个半吊子,听不懂曲里拐弯的话,人家给个棒槌,他就当针使。其实是个秤砣,没什么坏心眼儿。四爷你年纪虽轻,却是个宰相肚子。如果他说了什么难听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你千万担待着些,别跟那呆子一般见识。跟我说,等我好好替你收拾他。我代我们家那口子先谢谢你了……”
若萤微微颔首,依然不则声。
似乎是有意躲避现场,君四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瞅着地上的蚂蚁。
腊月则忙着逐个打量眼前的这三个人。
气氛瞬间变得涩滞。
马婆子欲言又止,终于几不可察地叹口气,不无失望地屈身后退,让出了前方的道路。
若萤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过,才刚的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
回家的路并不长,但是君四却连问了她几次“想什么”。
换作任何人,在如此干热的环境中被人如苍蝇缭绕般追问着同一句话,难免都会火冒三丈。
但是若萤却没有。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冲着君四粲然一笑,幽幽撂出一句:“你猜。”
回房去换下长衣,靸上木屐,戴上凉帽,准备去芦山看望大显师徒。
君四和腊月照例跟着。
经过前院的时候,进屋去和叶氏说了两句话即退出来。
香蒲坐在阶下,正剥了熟芋头喂天生。听若萤说今晚不回来了,她登时就垮下脸来:“四郎不在家,朴公子也不在,我们一天三顿又该凑合了……”
叶氏听得分明,隔着窗子驳斥她道:“就没见你这样的馋嘴婆娘!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我看你那是饿得轻了!吃野菜的时候,一心想要天天吃馒头。而今顿顿吃白面了,你又惦记着要杀鸡宰羊。人心不足蛇吞象,可不就说的你这种刁嘴的女人!”
当着孩子的面挨了训,香蒲不敢犟嘴,只管冲着若萤吐了吐舌头以示不服。
若萤便捏着天生的小指头,逗引他叫“四郎”。
那孩子咿咿呀呀的宛若乳燕呢喃,却翻来覆去只会叫“凉”。
“娘”也是“凉”,“郎”也是“凉”。
香蒲突发奇想,道:“听说前头大爷养八哥的时候,为了教它说话灵巧,拿剪子铰掉了它一点舌头。要不——”
话没说完,就听屋子里“砰”的一声想,好像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紧跟着,叶氏大有破窗而出的架势:“你敢!亏你想得出!你成天就不琢磨点好的,香油白面吃多了,你脑子坏了是不是?”
香蒲吓了一大跳,差点蹦起来:“说着玩儿呢,谁敢动你的心肝宝贝?姐姐你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这种事,谁敢?”
“你有数就好。你仔细着,孩子要是磕破了皮,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姐姐你不放心别人,干脆自己看着就是了……”
“我看你们还不够累的?你孩子也不看,你想干什么?一天到晚,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混日子,你还能做什么?叫你做双鞋,拖拖拉拉做了十天还没完工。吃饭怎不见你这么着?”
“……”
女人的拌嘴声絮絮不断,而若萤一行却已经转过了夹道。
甫一出大门,就看见大舅的背影蹒跚往东。
小芒一边磕着瓜子尾随在后,眼角瞥见若萤,赶忙一个急刹车,涎着脸点头又哈腰地问好。
腊月斜乜着他的背影,大声嘲讽道:“又不赶着去投胎,慢点儿跑!仔细绊掉门牙摔断你那狗腿!”
“你家大舅这样的活法,倒也自在……”
君四在一旁悠然地发着感慨。
若萤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负手面对鱼塘,神情疏漠。
今年异常干旱,到今日为止,足足半年滴雨未落。
荷塘的水位明显低于去年。放眼望去,荷叶稀疏,池水发绿,蚊蝇成群。
可以预见,今岁的鱼和藕的产量定会大打折扣。
池水原本就低,偏偏附近的乡民又屡屡来偷水灌溉。
然而此举无异于病急乱投医,对于大片的庄稼而言,这一池子水堪称是“杯水车薪”。
为守住水塘里的那点岌岌可危的收成,老三和二舅昼夜紧盯,没少跟偷水的争吵过。
可都是街坊邻居,再恼、再急,还能豁出性命去不成?
办法总得靠人去想。
除虎子外,二舅又设法从采石场要了条猛犬,用长长的铁链子拴在池塘南岸,从早到晚值守着,管用倒是管用,但同时又担心遭人仇恨、给下药毒死。
因此,家里的人每日除了要看顾生计,还要悬心两条狗的安危存亡。
一来二去,非但没有减轻负担,反又添了心病。
思及吉凶难卜的前景,若萤不禁低叹一声。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君四摇着扇子,意态舒闲,“况足智多谋的拼命四郎?在下没说错吧?”
“天意从来高难问,谁有那舞动乾坤的本事?”若萤淡淡道,“与其寄望于不可预知,倒不如指望阁下更靠谱些。”
君四吃了一惊,警惕地瞪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果真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与其被逼就范,何如做个顺水人情,施以援手?就算失去了一切,最起码,还能赚个积德行善的好名声。”若萤瞟他一眼,“还是说,对于来世,你早已绝望到不抱任何幻想?”
君四讪笑着用扇子半遮了脸面:“这种事,在下能说了算么?一旦被你惦记上,轻易谁能逃脱?当然了,这么说有点丢人。那么,换种说法可好?能被四郎惦记上,那是荣幸,是么?”
若萤微笑道:“阁下若非勉强,在下何须用强?天底下的事,好说好商量。不到万不得已,何必赶尽杀绝?岂不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古往今来,如赵氏孤儿之类的事件,岂止一件两件?可惜世人多不能领悟。”
“因为他们不像四郎,见多识广、胸襟辽阔。山是不是山,水是不是水,不是所有人都能参悟到的……”
“鸡同鸭讲,确实令人无奈。”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四也。”
“糊弄我是吧?知音?这话你若当着他们的面说,兴许我会信你。”
“你错了。不是不敢说,只是不想伤害。你若是想要这个结果,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你明白的,在下不做赔钱的买卖。”
君四笑得看不见眼:“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市侩?心疼就心疼,别人除了羡慕嫉妒,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呢?敢怎么样呢?随便哪一个,一根手指头就能定人生死……”
“你也别酸溜溜。能够左右人生死的,又不只有他们。这种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可是?”
“……你留个祸患在身边,就不怕哪天被反噬?”
若萤轻笑着回头,悠悠道:“理由。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的理由能够说服我。”
君四愣了一下,轻飘飘地回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路径西园,老三正拎着个破瓢浇菜。
若萤走到地头上,立足看了一会儿。
爷儿俩就蔬菜的长势、采摘以及马铃薯的出芽时间闲聊了几句。
老三趁机悄悄问:“你娘那头没事儿吧?”
整个上午,他都没敢在院子里出现,生怕被妻子捉住了,又是一通昏天暗地的心灵折磨。
但是,习惯了一天到晚被妻子当熊孩子一般数落的他,却又因为一上午没有听到训斥,心下十分不安。
若萤摇摇头。
老三遂如释重负,腰杆瞬间拔直了:“有事快走吧。等下上来太阳了,仔细晒暴皮,那才叫一个疼呢。有什么事儿,打发人家里说一声。”
若萤答应着,朝着腊月丢了个眼色。
腊月领会得,即拉着老三去了蜀葵阴凉下,往满是老茧的大手里塞了个小布袋。
沉甸甸的感觉,让老三的心随之颤了两颤。
平生只摸过铜板的他当即作出了判断:这一包,少说也有三十多个钱!
他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动。
本该由他庇佑子女,供他们衣食住行,然而老天却那么地厚待他,给了他一个聪明能干又体贴懂事的孩子。知道他手头拮据又不敢跟妻子伸手要钱,所以,便一次次地偷偷补贴他、照顾他。
一次十几个、二十个钱不等。
素日里,他没什么花销,因此,这部分私房攒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不一定要做什么用,但有这些东西垫在心里,就觉得做什么事儿都有底气、有劲儿、有奔头。
有时候去学堂接送萧哥儿,路上给孩子买个饼、买块糖;赶大集的时候,偷偷给香蒲买朵花、买把插梳;或者再胆大些,冒着危险,给正头娘子买块点心、买包针线,遭到质疑后,赶紧再奉上三两个钱,即使严厉如夫人,也就对此不了了之了。
只消几个钱,就能让妻儿欢喜满足个把多月。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这不就是最好的日子么?
因此,他打心底里疼爱四郎。
他不是傻子,谁真心对自己好、自己很清楚。
当妻子还在为四郎是“四娘”而忧心忡忡的时候,他却早已在暗中立下重誓:不管是四郎还是四娘,都是他的孩子。四郎喜欢做四郎,他就会视其为可以当家作主、建功立业的儿郎。
谁要是妄图拿这事儿伤害四郎——
他身无长物,但有贱命一条,可以为四郎、为他的孩子豁出去。
叶氏说他能有这么个心思,纯粹是金钱在当中使劲儿。
都是冲着钱去的,他和冯大舅其实是半斤八两一路货。
为了十几两银子,当年,冯大舅将亲闺女冯恬一个大好的闺女说放弃、就放弃,这事儿至今说起来,街上的人谁不咋舌摇头?
钟老三对此说辞甚是鄙夷。
尽管在世人眼中,他是个不着调的,可他不痴不傻好不好!冯大舅那种人,凭什么跟她相提并论?
妻子不信不要紧,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明白他的忠诚可靠的。
上山的路只有三里,从前只觉得漫长而坎坷,而今行来,竟觉得转瞬即至。
若萤不能确定,这是因为她又长大了些呢,还是见过了大世面的缘故。
通过一座高大而孤兀的花牌坊,便算是出了村子。
眼前沃野无垠、阡陌纵横。天地相衔处,层林尽翠,当中有一抹红色忽隐忽现,便是六出寺的古旧围墙了。
拾阶而上,仔细数来,脚下的石板路似乎有多出来几块。
看来,平日里大显也没闲着。
要想富,先修路,这道理,这些年,他当是深悟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走了一段后,君四回望山下,但见茂林郁郁、溪流潺潺,鸟鸣山更幽,花香意味长。
远方松涛隆隆,给这略显单薄的芦山增添了几分沧桑厚重感。
在山门外,若萤停下了脚步。
茶花树上,犹有花苞未落。
山风吹过,树上祈愿的红绳和桃符曳曳飞舞,倒是显得热闹。
放生池中,几只乌龟正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水下零散着十几枚铜板,经年不予收取,图的就是个好看。
门前洒扫得干干净净。
空气中,梵铃细细、香烟脉脉。
一切都恬静得宛若方外。
初来乍到的君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一只手摩挲着门扇,就如同抚摸孩子的脸庞。
“这扇门,怕是年纪不小了……”
他的自言自语被若萤听到了:“阁下明察秋毫,佩服!不错,这门刚油漆过,看着新,里头却还是几十年前的木头。”
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她嗤地笑了:“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看他目光深沉,她又跟着解释道:“门槛是后来换的,我知道这事儿。原来的都给虫子蛀空了。从前,这里穷得连老鼠都不肯住下来。所以说,这里的大师父也算是白手起家了。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就没有谁能放弃你,是么……”
ps:名词解释
山不是山--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
(https://www.tyvxw.cc/ty127147/5549645.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