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朱楼燕语,不知前路

　　方氏正为难，忽然听见锦意在车外禀报说已到冯府。之秋透过窗格，见冯府的婢仆早已候在府门。方氏带着之秋一下车，便有家仆婢女恭敬地引路至后宅花园秀雪园。

　　之秋只见柳暗花明，落英似锦，正是游春好去处，冯延巳风雅之名果然不虚。园内踏花小径旁早候着一位绿衣侍女，远远见了方氏母女，便走上前施礼道：“婢子寒香奉夫人之命恭候韶夫人、韶二小姐多时。请二位这边走。”

　　侍女引着方氏和之秋穿花拂柳，直走到一处水榭，水榭里已有四位淑媛贵妇落座，上首仍空着，想必是冯夫人还未到。几人互相见了礼，闲话起来。

　　一位夫人道：“冯府花园里的下人穿得倒是和内宅之中不一样。青衣碧裙，很是雅致。”

　　另一位道：“我听说，是因为有一日园里一个美貌婢女穿了件红衫子从花丛中过，冯大人见了便赞了句人比花娇，冯夫人便下令以后花园里的下人都改穿绿衣。”

　　众人心知冯夫人此意便是让所有人都做配红花的绿叶，谁也不得抢了风头去，心中好笑，却又不敢露于明面，只得个个拿纨扇障了面把笑意掩去。

　　未久，听见一女子道：“妾身来迟了，劳诸位久等。”在座诸人立刻起身行礼。之秋偷眼望去，只见一中年美妇在五六侍婢拥簇下款款而来，衣履华贵，正是冯夫人凌氏。

　　之秋早从母亲那里听闻，左仆射冯延巳的原配早逝，只遗下一子。后来正值凌贵妃盛宠，别说出身平平又不甚得宠的文妃，就算是深得敬重的钟皇后也得让她几分。冯延巳想要讨好凌贵妃，凌贵妃也一心想要拉拢冯延巳为首的五人势力（史称五鬼，分别为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查文徽），以此为自己亲生的七皇子谋筹太子之位，两厢情愿之下，冯延巳便娶了凌贵妃的堂妹凌秀君为继室。

　　凌氏在冯府身份贵重，全府上下包括冯延巳在内无不又敬又怕，凌氏喜爱花草，冯延巳便特地建了秀雪园，遍访名种以供凌氏赏玩。只可惜凌秀君虽为贵妃亲眷，容貌秀美，却没一丝半点儿凌贵妃琴棋书画的高雅韵致，不识诗书，性格也不甚温和，相比冯延巳词中“碧玉搔头斜坠”的柔雅仕女，实在是大相径庭。

　　凌氏落座，与满座贵妇千金们一时聊时新宫花式样，一时说各府新奇轶事。有侍婢捧上新撷的折枝花朵，便又挑拣着赏玩一番。

　　之秋看出在座女眷多是附和奉承，深觉无趣，便借口更衣，想要离开园子四处走走。满座觥筹交错，自然也没人注意到之秋离席。之秋也乐得清闲，自己随意在秀雪园里游逛，一时嗅花，一时扑蝶。

　　之秋正在兴头上，忽然注意到墙角背阴处黑魆魆藏着两个人影。之秋被唬了一跳，忙壮着胆子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还不快出来！”

　　话音刚落，只见暗影里转出一臃肿村妇并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女。村妇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见之秋也是一身绿衣，妆饰清减，只当是冯府得脸的丫鬟，忙拉扯着身侧的少女迎上去一脸谄媚地笑道：“这位姐姐万福。”又一个劲地使眼色给少女，道：“燕燕，快给你姐姐见礼。”

　　少女神色颇不情愿，反而被村妇兜脸给了个耳刮子：“不成器的东西，在家怎么教你的来着？”

　　村妇刚一脸怒气打骂完少女，又马上变了笑脸，拉住之秋道：“姐姐莫生气，我这丫头不懂规矩，以后还得姐姐们好好教导着才是。”说罢又摩挲着之秋的手道：“瞧姐姐这细皮嫩肉的，日后必有好福气呢。这府里漂亮得跟天宫一样，便是带我这不成器的小蹄子来府里沾沾贵气，也是好的。”

　　之秋从小往来的都是诗礼簪缨之家，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本就惊得目瞪口呆，更何况之秋自小癖性喜洁，不愿生人近身，猛地被这村妇当做婢女拉拉扯扯，周身都不自在起来，纵是再有涵养，也有些按捺不住怒气。

　　忽然听身后一女子喝道：“让你们在耳房里候着，跑到夫人的秀雪园做什么？没的惊扰了贵客！”之秋回头，却是方才在踏花小径接引的绿衣侍女寒香。

　　寒香上前行礼道：“夫人担心韶二小姐迷路，特命婢子来寻，不想小姐在此碰上不相干之人，扰了兴致，请小姐恕婢子不周之罪。”

　　之秋方才缓过神来，笑道：“寒香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多吃了口酒，想来散散心，不想就撞上了他们。我这便回去。”

　　寒香见之秋不动怒，似是松了一口气，走向村妇，低声斥道：“夫人还没见你家姑娘呢，就这么没规矩混钻。今日幸好碰上这位小姐，仁善好说话，若是碰上不好相与的主子，闹将起来让夫人知道，且不必提收你家姑娘入府之事，只怕连你这老命都保不住。我且不跟夫人提起，你们安生点罢，别忘了自己身份。”

　　之秋听得“入府”二字，心中很是疑惑，但事关冯府家事，又不便问，便只得回园子去。临走时转头看了那红衣少女一眼，少女眼中的不甘怨愤让之秋心中一冷。

　　之秋正想着这个少女是不是被卖入府中的侍婢媵妾，身侧的寒香已解释道：“这两位是夫人娘家的远亲，多年务农，多蒙夫人照拂，特地带女儿来给夫人请安。怎想却失了礼数，惊扰了小姐，还请小姐恕罪。”

　　之秋笑笑，只说不妨事，心中也未多想。那个红衣少女不甘人下的眼神深深烙在之秋心底，深刻到之秋对那少女的记忆里只剩下那双眼睛和那身红衣，连容貌都忘记。归了席不久，方氏便以快到吃药的时辰为由带着之秋告辞了。

　　上了车之后，方氏才问：“方才为何出去那么久？”

　　之秋道：“母亲，我见这客套来客套去的着实闷得很，便自己出去走了走。”

　　之秋想起方才之事，便当做闲话说与母亲听。方氏听罢，叹了口气道：“凌氏这念头竟还是没有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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