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往昔
一大早，天蒙蒙亮，院子里别人捉来的大公鸡便直着嗓子号叫着。
周然便被周父大嗓门从被子里唤起来。
直直坐起来，眼睛通红，表情像是要吃人，整个人仿佛围绕着凝成实质的黑气。周然有严重的起床气，这点熟悉她一点的都知道。
三个人都在梳洗，唯有周母一个人睡着，不愿去。
亲戚觉得尴尬，和周父说了下，周父便要周然叫周母起床，大家一起去。
周然知道周母为什么不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但周父放话了。
“妈，起来了，我们一起去。”她打开一条门缝，未开灯。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周母闷沉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大年初一，要去一起去嘛，再说，不能你一个人在家啊～”周然柔了语调，拉长尾音，略带撒娇，嗓音软软的。
“不舒服，有点感冒，头疼，这几天太累，你们去吧。”
“起来吧......”周然略带恳求。
“起来也去不了。”周母开始穿衣。
拗不过也说不通，周然家里所有人都一个样子。
周然小心翼翼关上门，下了楼。
“你妈呢？怎么还不起。”周父看了看挂表，不耐道。
“她不去了，我们三个吧。”
这时候周母下楼了，即使早早起床，也拒绝一起去看周然爷爷奶奶，更不要说和别人。
离开前周然对着院子里的公鸡发火：“你再叫，我不介意让你早点进我肚子里，肚子里肯定比院子里暖和。”然后咬着牙在后面看着刚刚“声嘶力竭”叫自己起床的周父。
太早，路上没有几辆车，不知是雾还是霾，四周蒙了好几层纱一般，再远就看不到了。偶有几座孤坟孤零零地立在荒无人烟的田里。
车里暖烘烘一片，周然又困了。
那边，周父兴致勃勃地和亲戚说些什么，她塞着耳机，一个字都没有听。
迷迷茫茫中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过往的一切幻灯片一样快速浮过。
忘了细节，却记得大概。
有时候，记忆力好也是一种折磨。想要忘掉，却记得更清晰。
梦里面，周然作为一个旁观者，手抱在胸前淡漠地看着。
她看见了刚懂事的一个小姑娘抱着崭新的大熊站在楼梯口，一脸惊慌失措，眼里含着泪，却没掉出来。
顺着她目光，有一男一女在打架，揪头发，扇巴掌，重重捶打踢打，扭作一团。旁边，围着好多人，他们劝说着，却无一人上前。
有人把小姑娘抱回楼上，小姑娘发着抖躲在被子里......
画面突然一转，小姑娘小学了。
那天后，家中就一直争吵不断。妈妈送小姑娘上学，路上抱怨着小姑娘的不懂事：不懂得劝架，只会傻呆呆地柱子一样杵着。小姑娘一路上没说话，眼圈红红的。
下了自行车和妈妈笑着说了再见。到了教室，坐在位置上，大家都在打闹说笑，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喘不过气来。
有老师发现，蹲下身子柔了语调问她怎么了。小姑娘不知道怎样表达，笨的要死。老师大概明白了，便说：“真懂事，老师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不让他们吵架好不好。”小姑娘揉着眼睛点头。
在孩子心里，老师就是孩子们最崇敬的，谁的话都可以不听，老师一定是对的。
可是，后来，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吵架，小姑娘想，大概老师骗了她吧。大人们都是骗子。
小姑娘喜欢画画，还得了奖，一个金牌一张证书，不知是真是假。她开开心心带回家，爸妈只是看了眼，随意丢在了灰扑扑角落。
有次，去了别家，看到墙上贴着许多有意思的画，这家孩子画的。想起来家里白的单调的墙壁，她画了张惟妙惟肖的熊猫小心翼翼贴在墙上一个洞上，等着表扬。
爸爸看到，痛斥她一顿，小姑娘默默揭掉。留着几块在墙上撕不掉的，更加丑陋。直到现在，墙上的撕不去的斑驳，刻在上面一般。
小姑娘喜欢看书，因为这个，耽误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求别人借来的书，被爸爸看到，扔地远远的。书在空中飞起，散乱的书页像只扑着翅膀自由的鸟，然后重重落地，羽毛散落一地。
小姑娘逐渐长大，失了最好的灵感，不再画画，也不再梦想成为作家......
后来，姑姑有了孩子，女孩子，小姑娘非常开心，自己终于有了玩伴。不用被限制着不许和朋友们出去玩。
小姑娘喜欢小孩子，软软的，带着奶香，脆弱不堪，却是最纯洁的。
可是这份喜欢也渐渐磨灭。
有了小表妹，自己不再是唯一。老家的爷爷奶奶搬到了城市，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任凭不懂事的小姑娘在电话里面说着自己单纯的想念。
一切，什么都要依着小表妹。自己所有喜好都要按着她来。小姑娘也是个孩子，曾经被同样的大人宠坏了的孩子......
她不能理解，中国有爱幼，那么同样有孔融让梨。为什么所有都要依着她。她开始讨厌小孩子，任性胡闹聒噪。用自己的天真去伤害着其他人。
有了矛盾纠纷，事无大小，全是她的错。一句争辩也容不得。大人的一句“她还小，你是姐姐，你该让着她”就把她所有的路堵得死死的。
小表妹能说会辩，她只是个木头桩子。一起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忽略了她。
是不是自己好好学习就行？她这样想。
初中时候，爸爸妈妈不顾小姑娘意愿，从别人处听说，便送她去市里读书。
十二岁，瘦小，被宠到没有生活能力。
从军训起，第一天，进了那个班时候，小姑娘就变了。
从过去的混日子上学，到绝不多说话，下课午休自习体育课，包括晚上在寝室，所有时间，都在看书，拿着手电筒，躲着寝管老师时不时的查寝，窝在被窝里。
第一次成绩出来时候，她是惊呆的，又觉得如此理所应当。
班级第一，她觉得血液都在往上涌，头晕晕的。
这是她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的一位。小学时从未进过前一百名，一个年级二百人。
老师开始重视她，同学们也不再忽略她。一下子仿佛从低入尘埃的沼泽到了高高的云端。谁都没有想到默默无闻从未发言的“假小子”可以有巨大的潜力。
是了，为了想要的，她剪短了头发，和男孩一样短，比寸头好上那么多。
理发师问：“还要继续剪么，已经很短了，再短不好看了。”她点点头，看着镜中飘然落下的发丝，曾经最骄傲的一把头发。
剪断了发丝，剪断了牵挂，剪断了一切。
一直维持着第一，终于，家里人出去开始乐意带着她，对着别人的夸奖笑成了花，爸妈吵架也少了许多。
小姑娘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不玩耍，不出去，不做自己喜欢的画画看书又有什么，这样重新回到大家焦点，她很满足了。
不过一切都是虚无。靠着外部东西维持下来的也终究是虚假的，一阵风吹来，便碎得不成样子。有时候不被喜欢就是不被喜欢，做什么也扭转不了。
随着年龄增长，她开始愈发不满，开始反抗，纤细敏感的心过早地感触着许多。
透过人的一笑一语，她可以轻而从表面看到内里，也只限于默默看着。
早上，她躺在床上，听着洗漱间奶奶慈祥地对着小表妹夸奖“我外孙女最漂亮了，这是姥姥特意给外孙女买的宝宝霜，没给你姐姐买”。小姑娘往被子里缩了缩，略长的指甲掐着手心留下几丝血丝。
好笑的是，同样的话，她昨天才听到，未改一字。不，人称倒是改了。
晚上，为着白天的事她一直闷闷不乐。小表妹要和自己喝一杯水，她就偏要打翻，大家一起，不喝多好。
撒了几滴水，一个巴掌扇到脸上，火辣辣得疼。她抬头，姑姑还保持着手扬在空中的姿势。
小姑娘小时候不少挨打，最厉害的一次也不过是被吊着，爸爸拉着自己的腿，妈妈气急了站在一边。三层楼，下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泥土地，肚子里吃的东西快要吐出来，然后灌进鼻腔......
倒还没有人扇过耳光，她扬起稚嫩的脸，嘴委屈地撇了撇，哭了，哭了几个小时。酷暑，不开电扇，从柜子里拉了条厚厚的被子，没有缝隙地裹着自己。
那是她最后一次因为这些哭，现在想起来，无理取闹，罪有应得。
再后来，和表妹闹了矛盾，她只是淡淡地，接受着大人的斥责，按捺着不爽陪小表妹出去玩。
她不乐意，换谁可能乐意。一路上，她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不说话也是罪过......姑姑看到，怒气冲冲地推她一把，没注意到台阶，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的很。
姑姑尖着嗓子，用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不想去就不去，谁求着你去了。”小姑娘看了一眼旁边同行的父亲，一脸漠不关己，眼里写满了“丢人现眼”。小表妹躲在他们后面，满脸惊恐。
旁边不断有人走过，异样地看着他们四人。有人领孩子走过，便会指指点点道：“看到没，不听话就是这样。”
她冷漠地撑着地站起来，手蹭破了皮，混着灰尘。她拍了拍身后，最后扫了他们一眼，沉默地转身，回去。
他们打了个冷颤，一个孩子，眼里，满是怨毒，像从地底而来，带着寒气。
她再也没有对着他们真正笑过了。曾经亲密无间，宠得仿佛世间只她一个。如果有了另一个，也可以收回一切。那就收回去吧，她不稀罕。
小表妹没错，错的是，那群自以为是的大人，虚伪，伪善，戴着面具般，面子上花言巧语，却毫不留情伤害着别人，倒不如坦然。
“到服务区了。”
周然眯着眼睛醒来，外面不知道何时下了雨，丝丝雨滴打在窗上，又聚集成一条条溪流蜿蜒留下，模糊了窗子，像及了梦里小姑娘最初未流尽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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