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家”
还没进寝室，就听到寝室里传来一阵欢闹。周然顿了顿，推开门。
周然住在老校区，寝室也老的掉牙，”回寝室”俗称”回屯”。
四人间，不是现在盛行的上床下桌。床和桌子分开放，各摆放在一边，狭窄的过道只够两人并肩站。
此时过道里，四个人，挤得满满地。周然错身过去，大家从头到尾一直在欢笑着交谈。
宿舍外的吹风机全天不断地”呼呼”作响，寝管大妈尖着嗓门说起话来像在吵架，走廊里有人跑来跑去。凑巧，周然宿舍又在楼梯口和公共卫生间斜对面。整天不得安宁。
聒噪，周然心里有一团火，烧起来又被困着，蔓延不开，窝气得厉害。
沉着脸，一言不发。室友终于察觉不对，嬉笑着问道：”然baby～考得怎样。”
她挤出一丝笑，轻佻的语气道：”哈哈，来年再战了。”
”哎，要是我考不上就不考了。考研也未必是出路嘛～”
室友撂下一句话，扭过头继续和另一个畅谈着这次的题如何简单，自己复习地如何好。
周然未做评论，收拾下满满的书包，出门买饭。
她也知道啊，考研又怎样，高文凭又怎样，未必是出路，这是对的。可就是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让她放弃，她做不到。就像一个执念，牢牢钉在心里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想要去除，就意味着连同血肉生生剜掉。
寝室外的路上满是泥泞积水，买了一个饼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粥，裤腿上溅满泥点子。
寝室里依旧在欢声笑语，两个人说好了，然后出去，打算大吃一顿。
周然拿着手机，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拨通。
”然然啊，回去了？”
”嗯，妈，下班没？”
”没，今天圣诞节，十二点才能回去。”
周然心里酸酸地，犹豫一下，终于鼓足勇气：”妈，我想复习。”
电话那边再次传来沉默，然后是周然母亲略为不耐的声音：”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没出结果就否定自己考不上？”
”我知道自己考不上，这次是真的。”
不怪任何人，别人不相信只是怪周然。所有人，总是以为她和中学一样，不用操心，依旧是那个数一数二的乖乖女。即使考不好，也已经是相较于别人的出色。
周然从来对自己要求严格。很久前，一次失误，看着讲台上略失望的老师，周然埋着头，手下病态般掐着自己，夏季，腿上胳膊上青青紫紫，觉得特别解气。
很多时候，在别人眼羡地看着她不可及的成绩时，周然却是阴沉沉地，别人看起来，难免做作。
”这次真不好。”她无力地重复，”再给我一年，我可以考上，最后一年，行不行。”她祈求着。
”......你身体不好啊......”
”考研和身体有什么关系!我能忍着!要是这个都做不到，要身体有什么用!活那么长有什么用!”她嗓子里哽咽着，眼角泛红，看上去失了神智，入了魔。
很久前一个人说过：”周然，就是个神经病!”
”哎。”电话那边周然母亲长叹，”你为啥一直给自己压力。随随便便找个工作将就着活着就好啊。这个世界，那么多普通人，那么多没文凭的，也不能都活不下去啊。”
周然无声地弯起嘴角，眸中的讽刺可以刺透人心。母亲之前一直教导自己要争气，要靠自己，这个世界除了周然自己，她别无所靠。如今又说着冠冕堂皇的道理，只是为了将就。
周然母亲为了周然舅舅，优异的成绩，却早早辍学。她也是不甘心的吧。
到了年龄，相亲，遇到周然父亲，结婚，后来从来没有快乐过，从来未曾真正为自己而活。
小时候，为了弟弟；少女时候，为了父母；婚后，为了女儿和这个家......
可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一样，千千万万的丝织成了网，包裹在一起联系在一起，没有人能够撇开一切，真正为自己而活。
”我要复读。”周然不依不饶，斩钉截铁。
”......你看着办吧。”电话传来忙音，周然母亲妥协，她永远拗不过周然。
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路灯，一阵疲惫感铺天盖地涌来，把周然埋没。
周然也想和千千万万的人们一样，随便找个工作，随便找个男朋友，随便地结婚，然后随便地将就着，一辈子。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让她将就，不如让她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虽然觉得对不起父母，不能早早工作，养活他们。可是，现在自己的程度，即使找到工作，也不过区区几千工资。那么，二十年的努力，算是什么。
周然迷惑，她有太多想不通。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着一个目标，最闪亮的那个。
一个人，若是从未受过教育，还好。他可以随遇而安。然而当他开了认知，就会开始疑惑，开始质疑，开始反抗。
有类人，他们清楚地认识到一切，他们不满于目前状态，他们才能有限，他们无法改变。多余人一般，游荡在每个角落，以局外人的眼光看着一切
这类人，处在必然向自由转化的瓶颈时段，突破不了，便是玉石俱焚。
周然就是无数他们中一个。
困倦着，挣扎着；放弃了，努力了；痛苦着，幸福着......人间常态。
周然回了宿舍，周围人依旧在欢乐着闹腾着，周然仿佛与世相隔。
假期很快就来了，接到父亲电话，吵了一架，挂了电话，唇角咬出了血。
不想回家，即使是春节，也不想回”家”。
宿舍马上封楼断水断电，食堂里走得零零星星只剩下几家，宿舍周围店铺饭馆看学生放假，许多早早关门。
不得不回家。
在省内上学的好处大概就是省路费吧。可是每次回去，还要被训责浪费钱浪费时间。
小小的县城，随便就转完，路上满是坑，只有进县城的牌坊排场得很。
车上人下了不少，每次有人下车，免不了有人相接。
遥遥地望着，看着车门打开，迫不及待赶上去搬行李，说着笑着，离开周然视野。
周然托着下巴，眼中也不禁被他们的欢乐染上一层笑意。
下车，拉着用了十年的箱子，招招手，一辆小小的摩的停下。
双手用力上提箱子，胳膊被拉扯地直直地，好像下一瞬间就要成了两半儿。喘着粗气把箱子弄上摩的，周然报了路名。
开摩的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上车就攀谈起来。”打工回来了？”
”上学回来。”
”高中啊？二高的？”
”......大学。”周然撇撇嘴，什么二高，从没听过。
”大学!看不出来啊!大几了？”
”马上毕业。”
”哎，真好啊，找工作了吧。”
”考研。”
司机瞬间激动了，声音提高八个调子，像是自家孩子般自豪：”有大出息哟，你父母有这样的闺女要高兴坏啊......这闺女，真好!真好!”
周然笑着，眸中蒙了一层雾般看不清。
她在心里默默道，才不会。
费力拉着箱子，手冻得萝卜一般，远远地看到父亲在门口站着。
顿时像连绵阴雨后拨开了云雾的太阳，周然大步迈上去。不等接近，周然父亲转身回家，只留下高高瘦瘦的背影。
周然拉着箱子的手往前递去，笑还僵在脸上。
愣了片刻，收回手，低着头，跟在后边。脑子里，车上看到的接送时候的和乐融融一遍遍地浮过，提醒着，这才是现实。看吧，还是那么蠢，以为出来就是接自己么，总抱着不该有的希望。
回到家，温度好像降了好几度。周然父亲歪在沙发上抠着手机，电视开到最大。周然搬着死沉的箱子，两层楼，休息了好几次，搬到自己屋。
晚饭时间，一盘白菜豆腐，一碗粥，几个馒头。胃口极大的周然吃了不如不吃，反倒更饿。
手机里，微信朋友圈，大家都在晒着回家的第一顿饭，刷了屏。周然看了看桌上一盘白菜豆腐，淡淡地开始收拾桌子......
小时候曾经煤气中毒，周然害怕煤气罐，害怕厨房，总觉得下一瞬间就会爆炸，炸掉一切。笨手笨脚地只会用电磁炉做简单的粥饺子汤圆，更惹了家里嫌弃。
白日里，周然母亲全天上班，养着这个家，父亲不知道忙些什么，只见钱如流水般出未见钱进。上年，周然差点没交上学费。
父亲欠着外债，房子抵押......三层小楼，两个小院子，一辆车，虚有其表。
周然父亲好高骛远，从没正经踏实地找份工作。办工厂毫无计划，圈了地，一无进展，徒然欠了外面几十万。当然，这些，自己家里人的事情，还是周然从外人口里听到。周父从来不提及自己事情，如果过问甚至大发火气。
周母常和周然抱怨，周父对外慷慨大方笑意盈盈，不能再和善义气，对自己的家却完全相反。全然不似其他家的男人。
周母看的清楚，也的确如此。周然总是看着父亲被外面一个电话就去唤出去，开着车，有时好几天不见影子。别人有了麻烦当作自己的麻烦处理。讽刺得很，在自己家里，反而像个帝王，还是昏君。
周然经常看到同宿舍女孩子，家人三天两头来看看，离得近就这么点好处。或是放假，恨不得孩子多留家自己，兴冲冲地亲自去接送。
至于自己，周然笑了，就是她回了家，那点距离，也会找一堆理由。
宁愿躺着看手机，也不愿出门；宁愿长途接送亲戚或者陌生人，也不愿给她挤出来一点时间。甚至，有时候，嫌弃着周然回家浪费路费。
所以，周母那句话时时提醒着周然：”你爸靠不上，我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你除了自己，你只能靠自己。”
周然每日省着钱花，旁人都羡慕有这样一个省事节俭的女儿。只是吃饭买书，不出去玩，不买衣服，不逛街。
周父却总抱怨着周然花钱快，却忘了自己一件衣服上千，自己为别人开车出去时候一趟上百。
同龄女孩花着精致的妆容穿梭在商场，一起聚餐，周然一个人呆着，融不进去，放弃融进去。
吃过饭，家里明明三个人，却除了电视机里正在欢乐的综艺小品，静悄悄，一片荒芜。明明身处一栋房子，相互间横跨着一道道鸿沟。
家是心灵最后的港湾，而对于她，这些都是奢侈，家，只是一栋房子。
”我先睡了。”周然起身，回了自己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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