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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四章 战祸之九


  皇帝接到消息时,珍妃已被抬回了景仁宫,还来不及前去探视便被慈禧皇太后召去了西苑仪鸾殿,到达时发现皇太后把庆亲王奕劻、礼亲王世铎、协办大学士徐桐、孙毓汶并翁师傅等几位军机大臣都一并召来了。

  皇帝心里煎熬,慈禧皇太后则不紧不慢地问了一些关于旅顺的情况,须臾脸带愠色道:“据皇后奏报瑾珍二妃不遵法度,屡违宫规,干预国政,查证后确为实事,我今早召了她们在储秀宫查问,其中珍妃不仅不知悔改,还敢当众出言顶撞哀家,我不得已动用了家法惩治,以正视听。”

  在列的众位大臣一听,这种涉及皇太后和皇上的家务事,并不适宜插嘴,关于皇上宠爱珍妃疏远中宫他们早有耳闻,然而皇太后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恐怕所针对的并不是后宫的醋海风波,谁都知道主战派首脑人物志锐和文廷式与珍妃之间的联系,六旬万寿不欢而散,前方战事屡屡失利,皇太后明面上打压的是珍妃,实际上是警告皇上,表明立场。

  果然,皇太后将视线转向皇帝问道:“我决议按照大清朝的家法,将瑾珍二妃降为贵人,以作薄惩,皇帝,你以为如何?”

  皇帝心里是既焦躁又烦恼,既担心珍妃的情况又恼恨皇后生事,前线节节败退,正是焦头烂额之际,皇太后却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惩治珍妃,甚至还牵扯到将近两年前的事情,简直是不可理喻,若在事发前他尚能缓颊,现在人都打了才来问他,名号上的罚与不罚又有何区别?

  往深一层而言,珍妃的罪状也关联到自己,珍妃有违宫规、卖官鬻爵等事均是谁应许的?责珍妃也就是责他,他如何为她辩?唯敢怒不敢言。

  眼见皇帝一脸为难,翁同龢上前奏道:“后宫之事臣不敢罔言,嫔妃有错皇太后有权处分,然珍妃既得皇上宠幸,皇太后若斥责过深,怕让人误以为皇太后与皇上母子离心,于家国无益,请皇太后三思。”

  “翁师傅所言有理,说句心里话,自从珍妃选进宫,我实在非常喜欢她这么一个聪颖活泼的女娃儿,可宫规摆在那里,我总不能因为偏疼她而徇私,否则后宫岂不乱套了?再说责罚她也是为了她好,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啊,眼下只为了压压她的骄狂之气,让她变得省事些,等她悔改了不是还可以恢复她的位号吗?翁师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番话说得平和委婉,翁同龢也不好再说什么,慈禧皇太后的目光再次移到皇帝身上,皇帝无奈,垂下眼帘:“按皇爸爸的意思办吧。”

  翁同龢和李鸿藻立即起草好谕旨让皇帝过目:

  本朝家法严明。凡在宫闱,从不准干预朝政。瑾妃、珍妃承侍掖庭,向称淑慎,是以优加恩眷,洊陟崇封。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之事,皇帝深虑渐不可长,据实面陈。若不量予儆戒,恐左右近侍藉为寅缘蒙蔽之阶,患有不可胜防者。瑾妃、珍妃著降为贵人,以示薄惩而肃内政。

  慈禧皇太后过目后颔首认可,语气又转严厉:“珍贵人尤可恕,可景仁宫总管太监高万枝内串宫廷外连朝臣,干预政事,卖官鬻爵,违反祖宗家法,我已下令送慎刑司将其杖毙,至于与其勾连的礼部右侍郎志锐,考虑到如今内外交迫,不兴大事,就贬为参赞,发放乌里雅苏台吧。”

  “皇太后圣明!”

  孙毓汶与徐桐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志锐一力主战,上书弹劾李鸿章,公然指责李鸿章因循顽物,叶志超瞻循畏缩,皇帝将李鸿章革职留任,令其戴罪立功,主和派大臣早将志锐、文廷式视为眼中钉,如今志锐被皇太后逐出朝廷,对他们来说实为幸事。

  事情就这样定底,皇帝无心多说什么,匆匆赶往景仁宫看珍贵人的情况。

  方入寝室,禁令牌子赫然入目,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尤其以‘着皇后严加访查,据实陈奏,从重惩办,决不宽贷。’这一段最为刺目,激愤下皇帝欲上前毁了这牌子,寇之钰手疾眼快连忙拦住:“万岁爷,这是老佛爷的懿旨,使不得,还是先看看珍主子要紧。”

  皇帝被一语惊醒,顾不上牌子,匆忙奔至床前。

  珍贵人受精神肉体双重打击,被抬回景仁宫时已然昏厥过去,皇帝见她满头冷汗,躺在床榻上呓语不断,心痛难耐。

  “召太医来瞧过了没有?”

  素花端着料理伤口的药膏站在床边,哽咽着回话:“庄医正已经来看过了,虽并没有伤筋动骨,可仍大损了元气,要调养一阵子方能复原。”

  “小寇子,让庄守和他们把好医好药都用上,务必把人调养回来,否则朕唯太医院是问。”

  寇之钰应声而去,皇帝小心翼翼地坐落在床沿,用柔和的嗓音连声呼喊着:“珍儿!珍儿!”

  趴在床上的珍贵人在熟悉的呼唤中悠悠醒转,待看清楚眼前的脸孔,满腔委屈汹涌地化作决堤的泪水,顾不得彻骨锥心的痛楚,颤抖着强撑起上半身,呜咽难言:“……皇……上……”

  皇帝心疼得无言可对,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理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呜呜……皇上……孩子……孩……子……”珍贵人泣不成声,直到此刻,她内心深重的悲伤才有了归依,可失去的却是再也无法挽回了。

  皇帝心一沉,喜讯未闻成逝水,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则面对已然悲恸欲绝的爱人,不得不将自己的痛楚按捺,俯身将她抱紧温柔抚慰:“朕都知道了,你别伤心,别伤心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劝说中自己的声音都带了哽咽之声。

  珍贵人将头埋进皇帝的怀中,任由悲伤倾泻而出。

  内宫生此巨变,一再失利的战报每天铺天盖地般传来,皇帝只觉心力交瘁、悲愤交加,不明白慈禧皇太后为何如此狠心,不仅在政事上多有掣肘,连对内宫之事亦跋扈无道,如果她以为打压珍妃就可以拉近他与皇后的距离,那么将是大错特错,这样的作法适得其反,只会增加他对皇后的厌恶,离她更远!

  庄守和和杨济和两名太医接到寇之钰的传话,诺诺领命不敢怠慢,待人走远了,两个人均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杨济和看了看案台上的医档,踌躇了片刻,悄声问道:“今天上午才记的脉案,要再记上方才的,出了什么事不言自明,这可该怎么写啊?”

  庄守和明白他的意思,对应前后,能让人一窥便知皇太后责打珍贵人以致其流产这种脉案他们怎么可能明光正大地记录在案,皱眉摆摆手,闷声道:“连敬事房那边都抹了档,我们怎么敢把上午的脉案保留呢?自然只能抹了去。”

  “对,对!抹了去,抹了去。”杨济和连连点头,他原就怀着这个意思,多此一举无非是征询上司的意见。

  大清朝两百多年来,从没有后妃被动用笞刑,皇太后惩治珍贵人,下手如此狠,可见其憎恶之心,而皇帝却对珍贵人偏宠爱顾,让底下人难办啊。

  两位太医同声一叹,感慨御医难为。

  几个储秀宫的小太监正在奉命烧毁从景仁宫内搜出来的违禁物品,各式戏子家什,一堆戏装、仿发仿髯、说不出名目的西洋服装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哇,还有洋女人的衣裳呢,这景仁宫主子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听说是让万岁爷跟前的二杨兄弟到宫外头买回来的,每次都空车子出去满车子回来,景运门的侍卫都不敢拦。”

  “难怪有这么多。”

  几个人边说边把物品不断地投入篝火中,看着它们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烟,其中一名叫做二福子的拿着一叠照片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这些照片里有万岁爷的龙颜,当真要烧掉?”

  听得此言,其他几个太监顺眼看过去,二福子手中的照片皆是些皇帝和珍贵人的合照,老佛爷的懿旨是烧掉景仁宫里珍贵人那些狐媚乱政的东西,可万一把万岁爷的圣照尊容也一并烧掉会不会反过来被问罪呀?

  这确实是个难题。

  “要不把万岁爷的那部分撕下来呈交上去?”其中一人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低头看看照片里万岁爷和珍贵人如胶似漆、亲密无间的样子,万一不小心撕坏了岂不是一样得获罪?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是难以决断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李大总管的嗓音。

  “让你们好生办差,围在这里做什么?想烤火啊?”

  众人惊慌,二福子躬身上前将难题回禀,李莲英接过照片逐一翻看了下,果断摇头道:“把撕坏的照片呈上去更堵老佛爷的心,还是统统烧了干净。”

  二福子等人应声照办,把照片全数投进燃烧的烈焰当中,一张张皇帝和珍贵人的笑脸瞬间被火苗吞噬。

  皇后来到了永和宫,名为督察嫔妃,实质更多的是不想留在钟粹宫独自回顾这场震荡,对瑾贵人虚言安抚了几句之后再想不到能说些什么,二人静默相对,各怀心事。

  对于白天惊心动魄的情景,她和瑾贵人一样心有余悸,俱没有料到皇太后会突然发作珍贵人,即便对于珍贵人,两人同仇敌忾一般有着天然的嫉妒,可是今天的一幕无法令她们产生大快人心的感受。

  在于皇后,纵使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珍贵人确有怨恨气恼,甫听闻她说出自己怀了龙胎的时候亦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珍贵人恃宠而骄,违法乱纪,固然是罪有应得。然而对皇太后姑妈予以珍贵人的刑罚,内心更多的是惊惧的情绪。

  转念想到此刻在景仁宫陪着珍贵人的皇帝,皇后不禁黯然神伤。

  相形之下,瑾贵人的心情更趋复杂,不忍看妹妹受罪,可是想到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无端获罪,委屈的滋味令心头发苦,妹妹珍贵人纵然被皇太后杖责,可是据她所知皇上已经急急忙忙地赶到景仁宫去抚慰了,妹妹千可怜万可悲仍尚有来自皇上的安抚,自己是位份不及皇后,宠爱占不住一分,同胞姐妹俩,容貌自问不分上下,待遇则有别云泥,真正是有福未能同享,有难却须同当,怎叫人不伤怀?如果当真遭到皇太后的厌弃,往后有没有自己的活路还说不准呢。

  瑾贵人是越想心里越酸悲,不免有些灰心。

  夜幕下的紫禁城,在凄冷的秋风中更显萧瑟,渐次隐没的悲声,彷如幽魂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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