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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四章 战祸之十


  自失去制海权,北洋舰队退守威海卫,年末敌军两万五千人在日舰掩护下于荣成龙须岛登陆,集中兵力进攻威海卫南岸炮台,营官周家恩阵亡,炮台被日军攻占,不久威海卫城失陷。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曾致书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劝其投降,此时定远号弹药告罄,丁汝昌宁死不降,下令炸沉定远号以免资敌后自尽殉国,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亦生吞鸦片自杀,自此镇远号、济远号,广丙号等十首船舰为日军所俘,大清国引以为傲的北洋舰队至此宣告全军覆没。

  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不,这不会是真的!”

  皇帝不住地摇头,无法接受自己收到的消息。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无论如何追悔痛恨,泱泱大清国就是这样被从不放在眼内的蕞尔小邦日本打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主战派和主和派互相指责对方误国,各执一词。

  如斯的局面,慈禧皇太后急召军机大臣商量谈和之事,早在丁汝昌牺牲前,日方将大清驻日本的使臣张荫恒、邵友濂以其身份不够为由驱逐出境。

  “日本那边的意思是要咱们派一位名望崇高,有十足全权并具有足够国际声望的使节前来方可谈和,否则一切免谈。”

  讨论来讨论去这样的人,基本上就只有李鸿章一个符合条件。

  慈禧皇太后虽然不满北洋畏葸无能,甚损国体,但更痛恨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以为是的主战派,若不是这些士子言官造成骑虎难下的态势,结果何至于此?!李鸿章之前被皇帝革职,她碍于情势不便再出言庇护,可是心里对其是倚重信任依旧,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恢复他一切被褫夺的职权,让他处理好当前的局面。

  对于皇太后这个决定,皇帝无可奈何,纵然恨李鸿章避战求和以致殆误战机,当前却是除了他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胜任这个使节。

  北洋水师的覆灭对于李鸿章来说所受的打击并不亚于皇帝,宣告他半生心血尽化虚空,枉费心机!曾经威震亚洲的北洋海军在日本的攻击下以摧枯拉朽之势颓败了,同时朝廷亦对他手下的淮军彻底失望,舆论不敢责皇太后皇帝,只能一味拿他这个北洋首脑来出气,究其败因一言难尽,他只能生受了。

  如今朝廷命他立即到京面议与日和谈之事,为此还赏还了三眼花翎、黄马褂,开复革职留任的处分,可他知道这个和议不好谈。

  战败求和,免不了割地赔款,割地,皇帝极力不许,宁愿增加赔款,可如今的大清,即使是赔款也难以筹措啊。

  宣示了权限,定下了李鸿章出发的日期,众位臣工都退下,慈禧皇太后和皇帝两两相对,宫人太监静默缄言,垂首而立,室内一片静谧。

  皇帝看向慈禧皇太后,刚好迎上皇太后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从皇太后的眼神里皇帝读到了前所未见的哀伤。

  确实,自己一力主战,甚至希冀以胜利的果实作为对皇太后的寿礼,可大清国竟惨败至此,纵使对皇太后的奢靡和掣肘,乃至珍贵人的事情上多多少少心有埋怨,然而在自己亲政之下战况如此不堪,作为皇帝又有何面目见皇太后?

  想到这里,心里头顿觉沮丧憋闷,无言以对,于是皇帝把头一低,避开了皇太后的目光。

  看到皇帝的举动,慈禧皇太后满嘴苦涩,战事糜烂,大清颜面尽失,她内心懊恼至极,可更令人气愤难过的是皇帝自大婚之后变得越来越不听话的态度。

  慈禧皇太后转头看向窗外凄清的景色陷入了深思。

  其实她知道她在文宗皇帝的后宫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特别出众的美貌,没有特别的专宠,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便是整个后宫只有她为皇帝生出了皇子——爱新觉罗载淳,虽然后来玫贵人也生了一个皇子,可是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文宗皇帝膝下只有大阿哥一个儿子,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优胜之处,她今生最大的幸运,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要不是因为生了载淳,她如今也只不过是窝在皇宫寡妇院里的老太妃一名,过着孤寂冷清的日子。

  只是,她不会把这些想法与人道出,明白这一点的其他人也没有宣之于口的胆量。

  在她向文宗皇帝提议把妹妹指配给醇亲王的时候,她并非出自刻意为自己留这一后手,只是希望妹妹也能嫁进爱新觉罗皇家,有身份有地位,增加自己的势力。

  载淳的早逝不仅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痛楚,还造成了她的危局,失去了作为皇帝的亲生儿子,比起丧子之痛,首要的还是如何保障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

  按照祖制,原应立溥字辈,可要是溥字辈登上皇位,她便要退居为太皇太后,她最恨的阿鲁特皇后会成为皇太后,邀天之幸的是当时溥字辈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唯一的一个——爱新觉罗溥伦名为宣宗成皇帝的长孙,却是过继的,实际血缘需追溯到高宗纯皇帝一支,离近支正统太远,众人否决掉溥伦,继位者只能在载字辈里选,符合条件的只有恭亲王的儿子或者醇亲王的儿子,她自然会选择自己妹妹所生,带有叶赫那拉血脉的孩子,何况他们的孩子与自己逝去的亲生儿子既是堂亲又是表亲,和载淳血脉最近。

  醇亲王与妹妹婉贞的长子载瀚在两岁时夭折了,当时膝下仅有不到四岁的载湉,要是载瀚仍在,年已达十岁,十岁的孩子领进宫来便不好教养了,那时载淳甫一离世,她心里就想到了载湉这个稚子,觉得这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天不绝人路。

  每每回忆起自己一道走过来的路,慈禧皇太后觉得心中多的是一片哀伤,小时候父母偏疼弟弟妹妹,家境困难时甚至做过针线女红售卖换钱,刚刚被选入内廷,成为兰贵人,父亲却因太平军进攻安徽时擅离职守逃往江苏镇江避难而被革职,同年在忧虑中离世,好不容易生下了皇长子载淳,又因自己嫔妃的身份,只得交由皇后抚养,使得亲生儿子亲近东宫慈安而对她疏远,作为夫皇的文宗皇帝,起初对她的聪慧伶俐欣赏有加,连前朝的事情都与之商量,甚至让她代批奏章,可是日久新鲜感退却,厌倦后便认为她有揽权的野心,渐渐疏远,英法联军烧掉圆明园后,更是用醇酒美色自戕,方过而立扔下孤儿寡母面对破落的山河和跋扈的辅政八大臣,她用尽心思联合亲王除掉了肃顺一党,总算是稳定了局面,岂料皇帝儿子长大后根本不听自己使唤,不娶她看中的凤秀女儿富察氏正位中宫,偏偏要迎立东边所喜并有亲缘关系的崇绮女儿阿鲁特氏,让他多眷顾一下生母为他选中的慧妃,他就闹脾气独宿乾清宫,结果最后惹了一场大病,不到二十岁便撒手人寰……从来她期望感情的时候,她都更进一步地发觉只有权力从不使她失望,而最让她感到愉悦的时光是慈安薨逝之后到载湉大婚之前,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次她大病了一场,年仅九岁的小皇帝夜夜向上天跪拜祈祷,甚至打算效仿孝经里‘割股疗亲’的故事来使她痊愈,虽然被随侍太监们发现阻止了他这样做,可是等他们夺下刀子时,刀锋上已沾染了他的鲜血,由此可见他的诚心,那时候她真的被这个孩子感动了,有生以来觉得或许这一份感情终于是她所能拥有的真情,有十年的时间她过得相当满足,湉儿在膝下承欢,大权在握的同时有来自情感的慰藉,可是如今看着他渐渐远离,一步一步的疏远,莫非旧事又将再重演?

  蓦然,慈禧皇太后发现与皇帝之间横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巨大隔阂,心中都对对方存了怨气,不再像从前那样母慈子孝,还能说几句心里话。

  最终,慈禧皇太后打破了沉默:“事已至此,追悔无益,还是着手眼下,盼望能于周旋中争取少一些损失。”

  皇帝犹豫了下,应道:“是。”

  “转眼你亲政四年了,学问等造诣都不错,少的只是实际的经验,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把书房撤了,从此专心政事吧。”

  皇帝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皇太后会提这个,慈禧皇太后没有理会皇帝的诧异,续道:“你业已亲政,翁师傅作为军机大臣,与你单独奏对时间太多,难免引起其他军机大臣异议,于制度亦不合。”

  皇帝有些迟疑,诚然,近年来翁同龢的一些表现,尤其是在针对李鸿章与户部拨款海军军费的问题上,令他感到了这位从小教导他圣人之言饱学诗书的大儒亦有其狭隘的一面,心中多有不悦,可是自五岁进毓庆宫启蒙开始,翁师傅教授了他许多,师恩深重,将近二十个寒暑间点点滴滴的积累,在他心里的分量举足轻重,皇太后一下子提出要撤书房,内心不由得感到若有所失。

  “皇帝?”长时间的沉默令慈禧皇太后发出略带不满的疑问,她说出口的是指示,不是建议,翁同龢在这次中日战争里的表现使她下定决心要削弱他对皇帝带来的不良影响。

  亲政后仍保留上书房确实如皇太后所说不符合制度,从前是出于私心,希望军国大事仍能得一信任之人私下商讨,所以以‘学无止境’为由拖得一日便是一日,如今既然皇太后发了话,反驳徒增皇太后反感,何况心里对翁同龢也有了些许不同的看法,宜早作了断,皇帝一咬牙,遂道:“儿子依皇爸爸的意思。”

  慈禧皇太后很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道起,唯有无奈地挥了挥手:“没别的事了,我乏了,你也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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