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十四回 蝶化庄生讵可知 中
胤禛胤祥登上画舫时已过了戌时中牌(1),月亮从东面升上来,正好越过了旗营高耸的城楼。湖面上阵阵凉风袭来,几人积攒了一日的暑气顿时一扫而光。
中舱里灯火通明,正中安放着一张圆台,台面上干果鲜果细点等摆得满满当当,两个仆女低着头跪在地上。整艘画舫虽然宽敞,却只有这两个侍女,和船尾两个撑篙划桨的船夫,护卫的旗兵另划了五、六艘小船或远或近地跟随,一面不让其余船只靠近。
胤祥讶异地说:“怎么兰如她们还不在船上?”
寿天德答道:“十三爷有所不知,清妧是娇客,都是另派小船接到画舫上来。”
胤祥撇了撇嘴:“装模作样!”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湖面上瞟去,才过了一会儿就有些不耐,说道:“这船舱里憋闷,我去船头吹吹凉风。”
胤禛听了,干脆嘱咐仆女在船舱外另支起一张圆几,与胤祥、寿天德对坐喝茶赏月。
胤禛见烟波浩渺,月朗风清,一时诗性大发,抬头吟道:
“暖风蒸花草,游赏过碧塘,踏花归去马蹄香。
邀佳客,醉壶觞,一曲满庭芳。
仲夏正清和,云月照新菏,西湖十里好烟波。
银浪里,掷金梭,人唱采莲歌。(2)”
胤禛吟到这里,一时文思滞阻,自嘲地笑笑,对寿天德说:“先生,这下阕还是由你来吧。”
寿天德喝着香茶,看着这西湖胜景,也是怡然自得,便随口接道:
“飞镜渡河汉,姮娥上琼楼,清光皓魄登枝头。
云景浓,花影瘦,人在广寒宫。”
正在此时,西北边悠悠飘来一只小船,船头系着五彩宫灯,一点灯光随着波浪上下晃动,照见坐在船头的人眼神脉脉,玉颜盈盈。
胤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绰约翻红袖,婆娑照绿杯,相逢还似在梦中。
多情恼,无情笑,清风入帘栊。”
说话间,小船已靠了上来,船夫扶着三个盛装女子由船尾登上画舫。走在最前面的是兰如,穿着海棠色云锦蝴蝶花卉纹对襟单衣,宽大的袖口上镶着两道绲边,袖口处密密地绣有菊花、梅花、牡丹花、兰花等纹样。下着一条宝蓝色鱼鳞百褶裙,裙幅上绣着一双双蝴蝶,与衣裳上的各色花卉交相呼应。她云鬓高耸,上面插着一支喜鹊纹样的八宝鎏金步摇,喜鹊展翅欲飞,口衔着一串流光溢彩的赤红宝石,直垂到兰如耳边。
胤禛从没见过兰如盛装的样子,见她双目顾盼,粉面含春,真有说不出的风流,道不完的妩媚,不由地看呆了。兰如一眼便看见了胤禛,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心里既害羞又欢喜。
后面跟着的是紫燕斜抱着琵琶,也是一身鹅黄色的华衣,裙幅下系了铃铛,随着她步伐姗姗而叮咚作响。最后上来的是紫君,穿着藕荷色暗八仙云肩对襟镶边女褂,上下饰有如意云头,缔子花边处绣着庭院仕女图。和兰如、紫燕相比,紫君这一身更加柔和素雅。只是她愁眉不展,上船后只施了个礼就心绪不宁地站在一旁。
画舫上来了这三个佳人,一时间红裙绿袖,暖香浮动,顿觉活色生香。胤禛眼里只有兰如,胤祥竭力装出不为所动的模样,看看忍忍,忍忍看看。
寿天德见两个主子都不说话,忙上前打圆场说:“刚才我看这画舫上写着‘蓬莱’二字,还觉得俗气,现在想来,若不是蓬莱,哪来这许多的仙子?”
他的话刚说完,余下的人都笑起来。众人由寿天德引了,各自入座,寒暄了几句,仆女就捧了湿巾和香茶上来。胤禛时不时就瞟兰如一眼,胤祥看在眼里,拉着脸说:“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我看着胳应。有话自去外头说,这里不如让给我和寿先生。”
兰如一听这话,脸上哪里挂得住,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胤禛一见赶忙追了出去。
兰如在桌边坐下,见胤禛过来,嗔怪道:“十三爷本是老实人,刚才的胡话准是你教他说的。”
胤禛说:“十三爷是个直性儿,这些年又在行伍里混,他的胡话才多呢!往后与他熟了,自然就习惯了。”
兰如一听这话,又是“熟了”,又是“习惯”的,听这意思仿佛是要长久地亲密起来,心里不由地一阵砰砰乱跳。
兰如说:“你把手拿给我瞧瞧。”胤禛觑了她一眼,乖乖地把手伸出来,果然左手上也是整整齐齐地绑着纱布。兰如叹道:“你这是何必呢?怎么真那么大气性,说断指就断了呢?”
胤禛答说:“我答应你的话,难道是说着玩的吗?”
“好些了吗?”
“倒是不怎么疼了,就是不习惯。端茶洗脸都觉得不自在。原本觉得小指没用,现在断了,竟发现处处有干系。”胤禛说道。
“可不是嘛!我如今梳头穿衣,都觉得不一样了......”兰如突然停住了嘴,觉得自己说得唐突了。
胤禛看着他,原本摊开的手突然就反过来握住了兰如的手,笑着说:“我们如今是一样的了,公不嫌婆,婆不嫌公。”
兰如双手不敢使劲,怕碰到胤禛的伤口,只好由他握着,嘴里却说:“谁要与你做公婆!”
胤禛认真地说:“我想起来,宫里的娘娘爱留长指甲,都带着护甲套,我回去后叫人给你捎几副来,看着美观,也不耽误做事。”
兰如微笑说:“谢谢你想着,只是你怎么办呢?”
胤禛说:“我就带手套呗。我小时候的谙达,给熊瞎子拍断了四根手指,就一直带着手套。我以前觉得只有勇士才能戴手套,现在正好如愿了。”
兰如听了想笑,眼眶却不由地红了。
胤禛又问:“我的手指你怎么处置了。”
“那血淋淋的,我丢了。”
“啊——”胤禛沉下了脸,免不了伤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能随便丢了呢?我还想着往后我死了还得埋一块儿,不然都不得全尸。”
兰如见胤禛真是难过,便柔声说:“我熔了一块松脂,将你那截断指封在里头。以后等干透了,我专给你刻一方小章如何?”
胤禛赞叹道:“这法子不俗,劳你给我刻上‘芝兰’二字如何?”
兰如知道他故意要把自己的名字刻上,便说:“萝卜之香,更胜芝兰。芝兰只能赏玩,萝卜却能果腹。何况还有‘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3)’两句呢!”
胤禛眼里满是笑意:“你嘴里的萝卜真比得上陶潜的菊花呢,那便刻上萝卜吧。”
兰如禁不住抿嘴而笑,灯光下胤禛见她双颊飞红,笑眼如星,便有些心猿意马,悄悄问道:“那夜你回去后,可想我了?”
兰如板着脸,转过身去:“不想。”
胤禛自顾自说:“可我想你,一夜没睡好。我活了这么久,头回知道相思是这种滋味。”
胤禛松开了兰如的手,转到她面前,问她:“你再让我亲一亲可好?”
兰如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四周都是人的!”
胤禛低声笑道:“所以等人少些的时就使得?”
兰如一跺脚,站起身来就要进去,被胤禛一把扯住:“你别生气,我今天心里其实不痛快,见了你就舒坦了。”
兰如还是装着生气的样子,脸上却带着一点笑:“我果然是贝勒爷拿来逗闷子的。”
胤禛说:“你别恼了,我现在有张懋龄的事和你讲。”
兰如一听,立刻收了笑容,默默坐下。
胤禛说:“张懋龄犯的谋逆大罪,牵涉甚广,到时免不了三堂四审,砍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动起刑来可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兰如止不住忧心忡忡:“那可怎么办是好?”
胤禛说:“他死罪难逃,但活罪可免,还可避免牵连全家。”
兰如不解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胤禛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怕你将来误会我,先告诉你。可你不能与任何人讲,不然我的一番心血就白费了。”
兰如郑重地点了点头。
胤禛说:“明日我料理完余下的事情,后日就要启程了。”兰如不由地“啊?”一声叫出声,忙抬头来看胤禛。
胤禛说:“明日料理完余下的事情,后日就要启程了。”兰如不由地“啊?”一声叫出声,忙抬头来看胤禛。胤禛微笑着说:“我也不能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啊,差事完了,就得回去复命了。你舍不得我,这我很高兴。我只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兰如想了想,摇了摇头。
胤禛叹了一口气:“出了这些事情,我也想了很多。往日里低头只知办差事,却不知做的越多,冷眼看着的人也越多,到头来自己被当作了靶子也不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已经是皇子了,封了贝勒,将来太子登基,总是少不了我一个亲王的位置。朝廷的俸禄,庄子的进项,底下人的孝敬,够我吃几辈子的了。我真还不如学学三哥的样子,修修书,趁年轻天下太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呢。”胤禛说着就兴奋起来:“兰如,我知道你不愿进府受拘束,我们两个天南海北地走走。嬉游醉眠,莫负青春。”
兰如说:“四贝勒对我有救命之恩,按理说,为妾为婢我都该一句话也不说就跟着您走。我明白您对我的心,所以不愿敷衍您,更怕辜负了您。我原先说对您只是感激,可是那日之后??我说不清,好像也不全是。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所以我不能就这样跟您走。”
兰如见胤禛眼里的火苗慢慢地熄灭了,心里不忍,说道:“您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我是身世不明的孤女,本就不堪为配。你若愿意,就当天南海北地留个知己吧。”
胤禛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口气,说:“几天相处下来,我也知道你是个刚烈的性子,所以不想勉强你。什么金枝玉叶,什么不配的话,以后就别再说了,我在你面前就是水,就是泥......”
兰如慌忙打断了胤禛:“四贝勒人品贵重,不能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还有一事,我生身父母在我周岁那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想留下来查明缘由,不然我一辈子心里不安生。”
胤禛说:“这事你可以交给我呀,我乐意为你尽心。”
兰如笑笑说:“这事涉及我的近亲,还是让我自己慢慢地查比较稳妥。”
胤禛见她坚持,也不再说,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坐了一会儿。
这时突然听见叮叮咚咚几声琵琶试音挑铉的声音,紧接着琵琶声如珍珠般滚落,宛转处紫燕妙声唱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4)”
这词唱得直白,原先对坐着的胤禛和兰如一时听得两下里俱是心潮澎湃,默默地把脸转向那黑沉沉的湖面。胤禛恨不能当下就把兰如揉进怀里,一解相思之苦,可他才被兰如拒绝,不敢再做唐突之事,心里难受得如百爪挠心。这时只发觉兰如正靠过来,迅速地在他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兰如——”胤禛冷不防被兰如亲了一下,喜不自胜,等他转头来看,兰如早已跑进船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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