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严母病榻筹后事 上
西湖西北角有一片低岭,南接葛岭初阳台,往西隔着西泠桥与康熙的西湖行宫相望,岭上遍植桃花,每年三四月间桃花盛开,满山好似云蒸霞蔚,因此得名栖霞岭。画眉巷正在栖霞岭半山腰,巷子宽不过三尺,由南自北依山绵延数里,其内几十座雅致的小院头尾相接、依山而建,院后绿树环绕,溪水淙淙,登上楼高开阔处,西湖一山二塔三堤尽收眼底。
此时日已偏西,湖上吹来阵阵惬意的凉风,四五个婆子和丫头正扶着一辆小巧的马车往画眉巷深处走去。这马车通身由香妃竹制成,车门处是景泰蓝镶嵌的穿花蝴蝶装饰,五彩琉璃窗外悬挂着松花色的纱幔。一会儿功夫,车就到了一座古朴的院落门前,还没停稳,就有个小厮捧着个包着锦缎的车凳上前。三个女子由丫鬟搀扶着,鱼贯下了马车,原来是紫君、紫燕和兰如拜佛回来了。
这时由里头慌慌张张地出来个丫头,给紫君行了个礼说道:“小姐,老夫人今天不大好呢!早上喊肚子疼,忽的就厥过去了。回春堂和开泰堂的郎中在老夫人屋里一下午了,一会儿抓药一会儿煎药,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弄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的——夫人让我在这儿候着小姐,让您到了就过去呢!”
紫君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说了句“我去换身衣服就过去”,便快步走了。留下紫燕和兰如,问小丫头:“那我们呢?”丫头答道:“夫人没说起。这会儿总是先找嫡亲的,你们要不先回房去?”
紫燕还要再问,兰如拉住她:“走吧,说得没错,我们也不是嫡亲的,凑什么热闹,想起我们时自然打发人来叫。”
两人拉着手往后头走去,紫燕悄悄地问:“老夫人的事你不担心吗?”
兰如道:“我担心她做什么?即便她此刻就去了,也九十多岁了,我能不能活到她一半年纪还不知道呢?”
紫燕瞪了她一眼“又说什么疯话,仔细人家听了去!”
兰如说:“我不过说句实在话!再说老夫人本来就不喜欢我,看我总像个老猫瞧老鼠似的!”
紫燕怅然道:“那有没有我这个人,老夫人还不一定知道呢!都说她是最重出身的——”
兰如道:“我听说老夫人自己也是个孤女出身,嫁了人后才来的画眉巷,她如何能嫌弃你!”
两人笑着对视了一眼,紫燕又悄悄地问:“你说今天那两位少爷是什么来历?”
兰如坏笑着看了她一眼:“怎么你看上哪个了啊?”
紫燕忙说:“你可别乱说,我不过觉得他们娴静沉着的气度,倒与别个不同。”
兰如道:“你说的是那个冷面的门神吧!我就说今天早上怎么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在这上头应了劫!”
两人说笑着在后院分了手,兰如走进东首自己的寝室,就见玉娘正眯着眼坐在外间的窗下做针线活计。她是个刚过四旬的中年女人,身材小巧,近年来有些发胖了,手脚便不如先前伶俐。她见兰如进来,忙笑着站起身来,一面让小丫头喜儿去倒茶,一面亲自拿着手巾上来给兰如擦脸。
“八月的太阳,怎么也不拿手帕遮着点!我早上才少说了一句,半天功夫就晒得像只煮透的蟹?”
兰如一听,立刻瘪着个嘴:“红就红嘛,我都累死了,你还啰嗦!”说着把头上的钗环拔下来,随手扔在妆台上。
“去了一整天,可不是累了嘛。你先去换衣服,赶着饭前先眯会儿。我一会儿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牛乳,晚上给你搽身。不然明天黑得像块炭,看你拿什么脸见人!我早就说过了,一个姑娘的出身,皮肤上最看得出来——”玉娘自顾自地唠叨开了,兰如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懒得动弹。
说话间喜儿拿来了一件月白色织花洋夏布大褂,一条元细滚白纱百褶裙,给兰如换上,又把她头发放下,拿了支白玉簪子松松地挽了个家常发髻。
换衣停当,兰如半歪在竹榻上,这才想起来,问玉娘道:“老夫人那边怎么样了?怎么就离的得你?”
玉娘道:“我都焦头烂额地忙了一天了,才找了个由头,专门回来候着你的。我同你说,老夫人就是这两天了,两个郎中都不开方子了——夫人刚差人去找念经的和尚了,怕后头的事情措手不及呢!”
兰如“哦”了一声,又问道:“既然是累了一天了,怎么也不回去歇着,何必自己费力做那些针线?”
玉娘笑道:“你那些贴身的东西,还是我来作放心些。”说着她又正色道:“过十几天就是你十五岁寿辰,女孩子及笄是个大日子。可我想着老夫人这事儿一出,你的寿辰就耽误了,赶着把备好的礼物先拿给你。”说着她去取出了层层包裹的一对錾花镂空点蓝银钗交给兰如,说道:“这是你娘送我的,如今转送了你吧。”
兰如脸上浮起了天真的笑容:“东西倒也罢了,难为你把我的事件件都想在前头。”
玉娘一听拉下了脸:“我知道你在红豆村如今是好东西见多了,可这是你娘的东西,怎么能比?”
兰如见玉娘真的生气了,一把拉住她:“我不过说句真心话,你怎么还恼我?娘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些年是你日日夜夜地照顾我,我心里只把你当娘看。”
一番话说得玉娘滚下泪来,许久才说道:“娘只有一个,我做你的嬷嬷就知足了。人家都是十月怀胎,你娘怀你十一个月,九死一生才生下你,这就是大恩,你日日都要牢记——快把东西收起来吧,这还是我嫁人前你娘送我的呢!”
兰如睁大了眼睛:“嬷嬷,你嫁过人?”
“要嫁,没嫁成。”玉娘心里一阵翻腾,口气却装作淡淡的。
兰如管不住自己的好奇:“要嫁的是什么人?怎么就没嫁成呢?是因为我吗?”
“这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我有眼面前的事儿要与你商量。”玉娘吩咐喜儿重新沏了一壶茶,打发了屋里的人,这才拉着兰如一同坐下。
“你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如今也大了,总在红豆院里住着也不好,给人说闲话,我想着我们不如另寻个去处。这些年老夫人和夫人赏我的不少,加上我自己攒的,也算有点积蓄了。如今紫君小姐要归嫁了,再认了紫燕做手帕姐妹,红豆院里再无不妥当了。我想今天去和夫人说明了,料理完老夫人的事我们就走。”
兰如吃了一惊:“走?去哪里?”
玉娘拍拍兰如的手:“我想着去湖州乡下买个小院,我大姐就嫁在那里,虽说十几年没来往了,料想找起来也不费事。或者你住惯了城里,也是可以的,就是和人来往要谨慎些。”
兰如听了玉娘的话,心跳好像一下子漏了一拍。她感觉到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慌乱。“离开红豆村?那我如何还见得到他?”。她这样想着,话已经冲口而出:“我不走。”
玉娘惊疑地看着她:“清妧虽说个个锦衣玉食,不过是笼中鸟罢了。你琴棋书画上都不用心,我倒心里踏实,样样拔尖反而让人惦记。你娘以前总说,世家小姐没必要在这些上太下功夫,分得出好坏就是了,又不是做姨太太,还要靠些雕虫小技笼络人。”
兰如道:“嬷嬷你放心,我不做清妧。”
玉娘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口:“那是为了他?”
“谁?”兰如脸刷一下子就红了。
“你说是谁?你痴他也是好几年了。平时见了谁都伶牙俐齿的,见了他就跟个没嘴的葫芦似的。他人才自然是百里挑一,门第又好,可人家已经定了亲,你别再想了。你的出身,断断不能给人去做小,不然将来我到了底下,也被你娘骂呢!”
兰如生气道:“你成天价说我的出身,我什么出身?怎么不见有人抬着八台大轿接我去做官小姐呢?”
玉娘被兰如一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过了会儿才说:“就算不论出身,他心里喜欢的是紫君,你何必自找没脸呢?”
兰如听了这话又羞又愤,心里暗道,哪里见得他将来就不会喜欢我呢?可这也就是她自己的小心思,又怎么说得出口?
玉娘以为她有些想明白了,安慰她道:“女孩子喜欢第一个人总是有点儿犯痴的,多半儿就是想想,成不了真的。往后离开红豆村就好了,我包管你要不了几天就想不起他了。”
兰如想:玉娘还真是把我当小孩子呢,总以为我是想要吃颗糖没两样。可这件事我是认真的呢,要不能日日看到他,活着又有什么趣儿?玉娘一辈子一个人,和她说这些她又懂什么?
兰如如此想着,便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说出一车的话来!我只是想眼下老夫人不好,夫人心里肯定乱得很,今天提出来不合时宜。”
玉娘松了一口气:“这倒没什么,这事前些日子我就跟夫人提了,她的意思是等紫君的事情办好。”她看了一眼兰如:“我知道你没有准备,在这儿住了十几年,我也舍不得呢——或者我们再缓几天吧。
玉娘话音未落,喜儿在外面轻轻叩门,说是夫人让玉娘和兰如去老夫人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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