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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严母病榻筹后事 下


  兰如带着玉娘匆匆来到老夫人住的东厢房时,里头已站满了人,两个老医生正在收拾药箱,又有妈子丫头端盆端碗地穿进传出。兰如很少来老夫人的屋里,此刻倒有时间好好打量里外。

  老夫人住的是南向的三间套间,从里到外依次做客间、书斋和卧室之用。外间面朝门放着一张罗汉床和六张南漆椅子,散放着月白底苏绣兰竹锦缎椅垫,罗汉床后方略高处挂着一副枯笔行草“不如归去”,落款是香光居士(1)。

  书斋是半敞的格式,八扇竹窗半开,清风徐徐。东面有一天然几,桌角摆着一尊半尺高的寿山石罗汉,桌上旧砚、笔筒、笔岘,水中丞、砚山、镇纸等按照老夫人的习惯散放着。书斋内还有一架须弥座,禅椅、笋凳各二。书斋内悬挂着卷轴山水、花鸟小品,兰如却没时间细看。紫君坐在书斋窗下笋凳上,手里翻着一卷《李义山诗集》,看脸上神色却是烦恼多而悲伤少。

  这在这时兰如听见老夫人威严的声音:“人都到了吗?”

  夫人回道:“紫燕没来,她刚才在庙里喝了杯茶,这会儿正闹肚子。”

  老夫人说:“那也罢了,原本没她什么事。叫紫君、兰如和玉娘进来,其余都叫去门外候着吧,我要交待后事了,让我安安静静地走。”

  夫人哽咽道:“娘,你怎么说这话呢?方大夫也说不碍事的,一会儿睡一觉明天就好些了。”

  老夫人啐道:“混帐大夫才说这话呢!你也不用哄我,你以为我这把年纪是今天死、明天死,或是明年死,有多大分别吗?偷活了这些年才知道,你老子死的时候我就该一根绳子自己了解的没用的话就别说了,快些把人叫进来吧。”

  兰如跟在紫君身后走进里间,南面是架黄花梨六柱雕花大床,老夫人斜靠在茶色宫绸绣花大迎枕上,身上穿着精白密罗衫,袖口处绣着淡色竹叶纹,一条缁色的抹额把她鬓边银发束在脑后,她脸上乏出一种不自然的潮红,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雾闪着晶亮。

  “紫君,你要归嫁旗人是吗?”

  老夫人话才出口,众人都是一惊。

  紫君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并没说话。

  老夫人缓缓道:“你们都知道要瞒着我,就算有心了。我生为大明子民,嫁与大明旧臣,前半生为复明奔走,后半生为亡明戴孝。可如今清朝定鼎中原已七十余年,要画眉巷里都守着我的规矩,清妧岂不是要绝了代!你们要记得,清妧便如葛藤,缠绕大树才得滋养,所以一定要依傍最枝繁叶茂的。”

  几人听了老夫人的话心里都是暗自称罕。兰如想,老夫人活了这么大年岁,难得的是见识不古板呢!

  “紫君,你过来。”

  紫君上前跪在老夫人床边。老夫人接着道:“我听说那金制台快六十岁了,归嫁给他,你可想清楚了?寻常人家的女儿或许还能嫁两次三次,清妧嫁两次就有人要说你和娼妓没两样了。你才二十一,现在归嫁也嫌早了点,再挑上几年不妨的。你若后悔了,可以拿我的丧事拖上他一年,后头怎么办你自己看。”

  紫君抬起头,是一脸比哭还要难受的表情,她大声说道:“我已经想清楚了。”

  老夫人道:“那也随你。我后头库房里,有个汉铜镜。你归嫁我不能去送你,这就算我给你添妆了。”

  紫君垂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夫人已经哭出声来。

  老夫人又道:“玉娘,你搀你家兰如小姐上前来。”

  兰如和玉娘对视了一眼,跪在老夫人床前稍远一些的地方。。

  老夫人说道:“兰如,今天你和紫君就在我床前结成手帕姊妹,往后你就是红豆村的女儿,紫君归嫁后你就是红豆村头名清妧。”

  “不,我不愿做清妧!”兰如毫无准备,没多想就嚷了出来。

  夫人在一旁说:“兰如是官宦之后,娘娘庙中也没有寄名(2),我答应玉娘让兰如和她一起走的。我们还有个紫燕,她的歌舞书画在后一辈里都是顶尖的——”

  她还没说完,老夫人便打断她说:“我没死,红豆村还轮不到你做主。紫燕我知道,事事都学紫君,总归是东施效颦。出身低,一辈子都唯唯诺诺,心眼多胆子小,这样的人将来如何能执掌红豆村?你是软性子,紫君不管事,你们我都不放心。兰如绝顶聪明,难得的是行事果断。”

  兰如梗着脖子,还是坚持说:“我不做清妧。”

  “不做清妧出了红豆村你又能如何?和玉娘去哪个乡下,运气好嫁个小地主?你甘心这一辈子就这么过?还有你爹娘的仇你还报不报?你娘被人用刀捅死在家里,你爹在流放途中莫名而死,你就不想查出其中的缘由?玉娘还没告诉你吧?你也预备一辈子装聋作哑?”

  兰如突然听到自己的身世,如晴天霹雳,震得一下子慌了神,头脑中如千军万马奔腾厮杀,嘴里却要说出一个字也难。玉娘上前扶着她,啜泣道:“老夫人,你何必为难她?”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难得你这份忠心,兰如确是个有福的,但是玉娘你不过是个下人的见识呢!你要真为她好,就让她在红豆村做清妧。她的才智你是藏不住的,埋没在乡下也太可惜。说不定她另有一番际遇,有机会恢复自己的身份呢?”

  玉娘听了隐隐觉得原先的安排有诸多不妥,但关系重大,不敢随便应允。她扭头看了眼兰如,见她脸上已恢复了血色,只眼神还有些怔怔的,她张了好几次嘴,说出来却还是那一句:“我不做清妧。”

  老夫人冷笑一声:“不要做清妧?清妧那么容易,由得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不单是兰如,你们几个,做了这么些年的清妧,又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老夫人不由地提高了声音,脸色也因为激动越加潮红。她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夫人道:“你去外面让钱妈妈把人带进来吧。”

  夫人诧异地站起身,走到屋外,看见钱妈妈站在一边低声和一个妇人在说些什么。天色已昏,灯下看不清楚来人是谁,只隐隐约约听见钱妈妈在说什么“就是今日了——”。夫人心里不悦,却也不好显在面上。钱妈妈是老夫人从钱家带来的,今年也六十几岁了,平日里只陪老夫人说说话,自己还有两个丫头服侍着。因钱妈妈跟着老夫人年岁久了,红豆村里上下对她比对夫人还恭敬些,她就免不了有些拿大。

  见夫人出来,钱妈妈脸上这才做出一番哀容,引着妇人上前。这妇人穿着短白罗衫,下边系着娇黄绣三翠的纱裙,一支累金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插在鬓边。她低着头行了个轻俏的万福,抬起头来一双美目闪闪烁烁,原来是隔壁燕子楼主事的赵佳眉。

  燕子楼和红豆村一墙之隔,关系却算不上热络。清院向来有同舟共济的传统,最是忌讳彼此争风吃醋,赵佳眉却为了笼络贵客打压其他清院毫不手软,更编出些不经之谈诋毁其他清妧,因而红豆村和她特意疏远。一个多月前,突然听说在燕子楼艺生的绿云摔瘸了腿,被送回老家去了,画眉巷的下人里却传,绿云是被赵佳眉一气之下打断了腿的。出了这事,赵佳眉整日愁眉苦脸的。艺生虽然还不是清妧,却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琴棋书画地教着,一座金山还未必能打出这么一个人儿来,养到如绿云这样已经十四岁却断了前途,真是倒了大霉。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赵佳眉,夫人大吃一惊。老夫人眼界高,赵佳眉这类人她向来看不上,这关头却让钱妈妈特地请了来,夫人实在是想不出缘由。

  虽说如此,她落落大方地向赵佳眉还了礼,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走进老夫人屋里。

  老夫人见到赵佳眉,客气地说道:“赵夫人,麻烦你来是做个见证,我们家紫君和兰如结为手帕姊妹,仪式就和兰如及笄之礼一起办,到时候请您来做个西宾(3)。红豆村里还有一个艺生紫燕,学艺勤恳,等十五岁满便跟了你去吧。”

  赵佳眉听了忍不住满脸喜色,原本钱妈妈来请,她也摸不着头脑。但是柳老夫人这尊大佛开口,哪怕就是平白无故地跑一趟,她也巴望不及,因此梳妆了一番就匆匆前来,哪知刚见面老夫人就送了她这么大份礼!紫燕她是见过的,长的不差,才艺又好,那乖巧懂事的模样她更是喜欢,原先赵佳眉想着紫燕和紫君肯定要认姊妹,将来多半也是个花魁。本来是瞧着眼红,想着心妒,谁料到最后竟成了自己人呢!

  送走了赵佳眉,夫人轻声道:“姆妈,你这又是何必呢?即使认了兰如,紫燕也不必送走啊紫燕性格柔顺,赵夫人呢又是那样的名声,她往后的日子——”她没在说下去,其实心里也明白,老夫人这么做就是为了断了她的后路,一心一意地收养兰如。

  老夫人脸色已经灰了下来,瘫在枕头上大口喘着气,她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夫人:“遗爱,你也有白头发了,姆妈心里总还以为你是小姑娘呢!你从小就是心肠太软”她强撑着,身子又绷直了几分,对钱妈妈吩咐到:“你到前头来,我有几件要紧东西交给你,你放下门帘,其余人先到外间等着。”

  夫人带着紫君,兰如和玉娘几人等在书斋,隔着门帘只听见里面传来老夫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你去看床柜的的第二个小抽屉,有个匣子——你打开来——看到珍珠了吗?里头是空的,你拧开来拧不开吗?我用浆糊糊死了,你蘸点吐沫——”

  老夫人还在絮叨,突然里间传来一声人倒地的闷响。“姆妈——”夫人大叫一声,掀开门帘冲了进去。门帘一起一落间,兰如看见倒在地上的是钱妈妈,浑身正不住地抽搐。

  外头的人听见屋里动静,便拥过来询问,只听见夫人在里头高声道:“钱妈妈见老夫人病重,心里难受,吃了□□了。”

  兰如和玉娘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闭口不语。再看紫君,满脸狐疑,手上刚拿起的书也翻乱了。

  许久夫人才从里间出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她说道:“兰如、玉娘你们先回吧,老夫人已是在弥留中了——紫君你去把琴取来,老夫人想要听个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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