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旧梦

　　采萍一路上都撅着个嘴，“杭姐姐，莲心那么说你，你就不生气么？”

　　凌云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何必生气呢？那小姑娘看着和你一般大，我年长你们几岁，又怎会和她计较。何况方才那种情形，如果同她争执，我们总归不会占理。”

　　采萍歪着头，思考了几瞬，方才像个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和她那样的人生气，没得坏了自己的心情。”她伸手从路边的树枝上揪下片树叶，拿在手里玩着，突然转过头来，又道，“杭姐姐，白姑姑平日里也总说我莽撞，看来我得改改。”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回到了刚来时的院里。凌云微看到那个将自己从宁安殿领来的老太监正站在前面不远处的花圃前，给几丛开得正艳的美人蕉浇水。她拍了拍采萍的手，轻声道，“采萍，你知道他是谁吗？”

　　采萍顺着凌云微目光的方向看去，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他呀，是个哑巴，我们这的人都叫他哑叔，他年岁很老了，据说从前还是在前朝宫里当差的呢。”

　　听到采萍说前朝，凌云微怔愣了一下，这时候，那个老太监也朝她们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转过了目光。

　　采萍扯扯她的袖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在她耳边悄声道，“杭姐姐，你只要记住，在我们浣衣局，别的人都不用害怕，只要别惹恼白姑姑就是了。”

　　由于刚到浣衣局，凌云微并没有被安排什么活计。晚饭之后，采萍同她一同回到屋里，里面点着几盏油灯，许是灯油不好，光线有些昏暗。

　　旁边的几个铺位上已经有了人，她们聚在一起笑闹嬉笑，见凌云微和采萍进来，除了眼角投来嫌恶的目光以外，并无一人招呼一声。

　　浣衣局的宫女们虽然住的是大通铺，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柜子。采萍从她的柜子里拿出来两套翠色的衣裙，同她身上的别无二致，道，“杭姐姐，衣库那边还没有把你的衣服送来，这是我的，可能有点小，你先将就着穿吧。”

　　虽说凌云微比采萍大两岁，但是个子却比她高不了多少，她将采萍的衣服换上，也甚为合身，采萍见状，拍手笑道，“杭姐姐你皮肤白，穿绿颜色真好看！”

　　凌云微回以一笑，“如此谢谢你了。”

　　两人正在说话，房门却被推开了，一个小宫女端着洗漱的木盆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外。凌云微看过去，认出了她，就是下午同采萍差点起争执的宫女，莲心。

　　只见她木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将木盆搁置在屋角的架子上，然后在凌云微旁边的铺位上停了下来，一边整理着床上的东西，一边阴阳怪气地向旁边的那几个小宫女抱怨道，“可真是倒霉，往后就得挨着这么‘不祥之人’睡，也不知得沾上多少晦气。”她虽然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凌云微和采萍一眼，但在说不祥之人几个字的时候，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瞄向这边。

　　采萍再笨，也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握着拳头，气冲冲地质问道，“莲心你说谁呢？谁是不祥之人，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莲心转过脸来，冷笑了一下，“我说的人是谁，谁心里自然清楚，人话都听不明白么。”

　　见她这么嚣张，采萍几乎快被气炸，“闭上你的臭嘴！你再乱说！”

　　莲心丝毫没有把她放在自己的眼里，转过身仍旧整理着床上的被褥，冷冷道，“乱没乱说大家心里自有分断，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事，你再怎么替她遮掩也没用。”

　　采萍还想同她吵，凌云微却握住了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采萍撅着嘴，气哼哼地往自己的床上一躺，闭着眼睛不说话，显然是被刚才的事气得不轻。

　　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浣衣局的宫女们很早便熄灯睡下了。虽之前受了一顿气，但采萍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开始还轻轻地和凌云微说着话，没多久便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凌云微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睡。这是几年之后，自己回到皇宫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宫里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都无比地熟悉，甚至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个遍。

　　她合上眼，甚至都觉得父皇母后生前慈祥的模样触手可及，待睁开来，却又只剩下冰冷的，无声的黑暗。

　　人生就是这样的戏剧化吧，仿佛就是转眼之间，她就从高高在上的凌国长公主，变成了浣衣局里一个低贱的小小宫女。她再没有了父皇母后的庇佑，也没有了弟弟的陪伴，她只能依靠着自己，在这可怕的凉薄的深宫里存活下去，直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夜渐渐深了，黑暗之中传来小宫女细微的梦呓，透过墙上的木格窗望去，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中，铺开着一层层浅浅的光晕。

　　凌云微轻轻地叹口气，闭上眼，但愿一夜好眠。

　　第二天寅时未到凌云微便被采萍叫了起来，跟着小宫女们一道，去白姑姑那一人领了一堆脏衣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凌云微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洗沐更衣都有人服侍的人，更不用说做这些粗活。

　　七月的天气炎热，衣服上面汗渍多，堆在一起极易发臭。凌云微初次接触到这些，难闻的气味叫她几欲作呕。她将衣服往地上一放，实在忍不住了，跨到一旁的榆树旁干呕了起来。

　　采萍见她这样，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看她，关切道，“杭姐姐，你怎么样了？还好吧？”

　　凌云微苍白着一张脸，勉强一笑，“我无事。”

　　莲心和一众小宫女抱着脏衣服从一旁走过，撇了撇嘴，嗤笑道，“也不知做这副轻狂样子给谁看，还当自己是金贵人儿呢。”说罢，笑看了她们一眼，还不忘在地上的衣服上踩几脚，施施然离开了。

　　采萍瞪了她们好几眼，因为着急凌云微这边，却也没多计较，她轻轻地拍着凌云微的背，道，“杭姐姐，采萍知道你与我们不同，以前肯定没有吃过这些苦，等习惯了就好些了。”

　　凌云微点点头，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来，道，“采萍，我们快些走吧，她们都已经过去了，待会儿被白姑姑看到就不好了。”

　　采萍帮着凌云微将散落在地上的脏衣服拾起来，又拿了一大半到她那堆，凌云微见到想要制止，哪知采萍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笑嘻嘻道，“杭姐姐，你再这样客气，我就生气了。白姑姑疼我，每次分给我的衣服都是比较好洗的，何况我做这些很熟，就算把你的都给我，我也没问题。”

　　凌云微看着她，心里一阵感动。

　　她们两人先回了前院，拿了两个大木盆，将脏衣服一股脑地扔了进去。然后沿着昨天走过的那条路去了涤缨园。

　　先到的小宫女们早已三三两两地丛聚一旁，还是洗衣，采萍放眼看了一圈，然后叹了口气，凌云微不明所以，问道，“采萍为何叹气？”

　　潭边的大青石长了许多青苔，且参差不齐，采萍恐凌云微滑到，便单手抱着大木盘，然后牵着她往下走，道，“杭姐姐你刚来，不知我们这的底细。方才莲心她们来得这样早，就是为了占个好位置。”

　　凌云微笑，还是不太明白，“何为好位置？”

　　采萍四处张望，选了两块相邻的，又相对平稳的大青石，把木盆放在了上面，又接过凌云微的木盆，方才道，“一会儿杭姐姐就知道了，她们的位置能遮阳光，我们这就不行了，七月的日头正毒呢。”

　　听到采萍这样说，凌云微倒有些不好意思，“采萍对不起，若不是我，也不会带累你同我一起晒太阳。”

　　采萍大咧咧地摆摆手，“杭姐姐可别这样说，我在这许久，自是习惯了的。不过是担心你罢了。”她没再说话，径直蹲在潭边，拿起一件衣服在水里浸湿，然后摆了摆，再捞起来，涂上皂角，转头看向凌云微，笑道，“杭姐姐你头次浣衣，肯定不熟，你照着我的步骤来吧，不过可得当心这石上的青苔，可别滑到了。”

　　凌云微应了声，真的照着采萍的动作学了起来。她天资聪慧，一点就透，很快便掌握了其中的要领，只是力气不够，一件衣服往往要搓很多遍才能干净。

　　一过巳时，果然便如采萍说的那样，日头毒了起来。凌云微蹲在池边洗了半日衣服，脊背早已僵硬得不似自己的，再加上太阳暴晒，她觉得自己已经头晕眼花。

　　采萍洗着衣服，时不时地偏过头来瞅瞅她，担心她吃不消。

　　终于熬到了午时过，伺候白姑姑的小太监过来叫众人吃饭。凌云微和采萍将上午洗好的衣服放入木盆里带回去，打算吃过饭之后晾好。

　　凌云微的双腿已经麻木，她吃力地从潭边站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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