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寅时 中 雾霭沉沉
世有聿明（八）寅时（中）——雾霭沉沉
石阵在一片弥漫的大雾里稳如古山，好似已经在此屹立多年。若不是子时在阵外亲眼所见了这些石门石牌石碑拔地而起的瞬间，又叫人怎么敢相信眼前所见之景？
林立而起的石门石碑，凭空筑起了一道石墙，而阵中的大小石碑鳞次栉比，不计其数。
半个时辰以前，成美和薄翌在先，少女和随从在后，一行人动身离开了乾元客栈，当时便是从石阵外唯一的缺口处走进了谜城城外的这片谜域。
可入阵后只在空旷的平地里走了不远，他们便踏入了一片竹林。
竹林里面丛立的石碑格外密集，可林间的雾气却极像是凝固了一般，在整片竹林里仿佛止住了流动，没有任何声息，好似静静凝结在了过去的某一刻。一行人从弥漫的雾气间经行而过，竟也不会沾湿衣襟。
古木的纹理，竹林的静态，重重迷雾之下……种种迹象都显示出，如若不是幻觉，他们更像是误闯入了一片被历史遗落已久的阵境，也不知道究竟是世间遗落了此处，还是此处与世隔绝，隐隐约约有遗世而独立之感。
成美君便是在这重重叠叠的大雾里，忽然又想起了几年前，自己与谢安道在汜水榭时最后说过的那些话。
——“这孩子，本王今日便带走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
——“即便是因果报应，如今她走了这许多年，当年大火里面的遗孤也自该由本王抚养。”
——“当初你瞒着世人、瞒着皇兄，处心积虑将她自谢府悄悄送入本王的芒山行宫之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大概你在御景台上中的这一箭，便是有人比我更恨你的证据。”
那次之后，朝野上下虽然无人提及，但政亲王与谢氏一组重新站到了同一处便成了不用多说的秘密，不然，政亲王为何会将自己恩师的重养孙收为义女呢？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
成美君此刻站在谜域弥漫着的大雾里，眼前缭绕的雾气经久不散，而笼在心上多年的那个人，也是如此。
他此番远离皇城，亲自来上聿明，无非是为几年前那个逼真的叫人放不下的梦：梦里面的漫天大火，和大火旁出现过的另一个她。
所有人都说，当年的芒山行宫之后，她和那场大火里面毁去的其他物什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可从同样的一场大火里出来，他分明还活着，几年前从谢家收养的少女分明也还活着，他知道，一定不是自己疯了；而是，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他都愿意去相信，她一定也还在这世上。
迷域内的雾气愈加浓郁了，林子内难辨方向，甚至在这样的阻隔下，就是站在近旁身侧的人也要模模糊糊才能互相确认音容，身在这其中的薄翌也是如此。
薄翌站在一堵绘着诡异图纹的石墙面前已经足有一阵工夫了，周身笼着谜域里面的雾气，面色便有些郁郁的，因为这堵格外眼熟的石墙可以作证，他们已经迷路许久。
这聿明的地界儿是从‘子时’客栈里那店小二的一声吆喝时，便实实在在‘开山’了的，入口便是这片谜域。他们一行人只是在客栈稍作整顿，寅时一到，就已经动身。
入阵之前，他分明瞧见兵分多路的各色江湖人士都已经候在阵前，可自打他们入阵之后，偏偏自己见到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原本跟在他身边的自己人，竟然也都相继走散、迷失在了这片地界儿。
而他原本一路都跟在成美君的身后，现下成美君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此刻薄翌眼前唯一还能见到的人，便只有成美君几年前收养的这位义女。
这位少女幼年时出身于谢家，正是当年他随着政亲王、和佑亲王府小世子同去谢家时见过的那位谢家小小姐——谢祈灵。
相比于薄翌正有些惶惶不安的心情，少女反而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
墙面上的图纹看久了让人觉得开始有些模糊，少女微微皱了一下眉，墙面上那些微微凸起的部分，无端便生出了一丝丝怪异感。
少女向前轻轻走了一步，离眼前的石墙更近了一些。
大约是过了寅正的时辰，已经有熹微的晨光从高处散落下来，雾气隐约有缓和流动的消散迹象，晨光便落在了石墙壁上绘着的诡异图纹之上。一道道光从纹理的缝隙间流淌而过，暗暗带了些微妙的色泽。
少女便又走近了一步，将手覆在了石墙之上那些凸起的部分，只覆上去的那一瞬便已有所察觉，于是少女毫不迟疑地用力将表面擦拭了几下——石墙之上的灰尘和泥土一经拂拭，果然相继受了震动而脱落下来，石碑上便有断断续续的刻字隐约可见，连起来看竟然也都有所关联——
“上”“古”“聿”“明“一”“氏”......“未”“卜”“先”“知”“缥”“缈”......“无”“从”“觅”“踪”......
刻字的样式有经久的古旧之气，少女便又去拂拭相邻的其他石墙石碑，薄翌紧跟在少女身后，也学着将这一面一面的石墙石碑相继擦开来去。
半晌过后，这一面一面的古迹远远地绵延开来，上面的刻字于是就大致连成了一幅不甚清晰的碑文——
“上古聿明一氏......未卜先知......此后缥缈，无从觅踪......”
“世有聿明，然后现众生。众生常见，而聿明不常现。”
“故虽有众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冬去春来，周而复始；”
“花鸟虫鱼，山川湖泊，万般万物，喜怒哀惧；”
“生死轮回，不以长生也。”
......
“术之聿明者，凡十二门生，合为一辈；”
“八门为卦，大乘之数；九九秘术，江湖弗如。”
“侍之聿明者，居东里，居姜谷，居子桑，次第席之，数年如是出。”
......
“世有贵人，多出其门。”
“得入世者，为门下食客，座上之宾；”
“得出世者，处权势之外，桃源之间；”
“概，皆大隐隐于世间。”
......
“故千年间，古门震动，一朝隐匿，休养生息，再无踪迹。”
“此后世上，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启明长耀，长庚难栖。”
少女看到这里，终于停驻了脚步。
原来这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谜域里，实则处处都是迷宫。若石墙、石碑碑文上书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此处便当真是聿明开山的入山之处了。
他们已经无法原路返回，而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界儿里面找寻出口，无异于是要在一座死城里死里求生。
想到这里，再想到此番求上聿明的目的，少女便拂了拂衣袖，沿着一排排绵延开去的石墙、石碑再向前走去。
直到，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仙鹤像。
这雕像是一只姿态卓然、栩栩如生的鹤，每一只鹤羽都细致入微，鹤首高扬。
可这雕像的怪异之处在于，整只鹤身都在透着微微的光，似乎，像是——烛光？
这个念头浮现的一瞬，少女便快步上前察看，果然——这雕像虽然上了彩色的工绘描摹，但实则，却是个空心的蜡像。
蜡像于鹤顶、鹤身的几处可以透气，而中空的内里之处正燃着一节不大不小的烛芯，少女甫一靠近，那明明灭灭的火光便摇曳了一下。
现下的这个地方，他们自入阵之初便已经走过，那这蜡像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此的？
不同于那些或是经久、或是古老的石刻和碑文，这蜡像显然是全新磨制而成——
所以，这蜡像是刚燃不久的？方才被人刻意放置于此的？
也就是说——
这蜡烛的意义是一处标记？
但它究竟是要标记什么呢？是这只“鹤”的意义？是蜡烛燃尽会耗掉的时间？亦或者，是要在这个位置为来者指路？还是别的什么她没能看出来的机关？
正兀自陷入怔忪中时，少女身后不远处的薄翌，忽然犹豫着开口，“小姐，这地方看起来——”
“怎么？”少女便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来，看向薄翌。
“卑职以为，沿路所见，除了石碑、铭文，便是蜡烛，这里的布置着实很像是......”
“像什么？”
“这些物什会最常出现的地方，通常都是.....墓地。”
嘎吱，一声脆响，少女突然踩断了脚下的一截枯枝。那枯枝叠在了竹林里厚积枯败的落叶之下，乍一眼瞧上去竟然显得异常嶙峋，像极了一段森森的白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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