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者
“旮赫韦干?”秦林冷笑一声,面对伸手护住玖衡的带着骷髅鹿头面具的男人,“好久不见,这么清闲啊?来看……表演?”
里法尔站在原地,学着别人印象中父亲的样子,保持固执的缄默。
他稍稍转了一下视角,戚绅已经落地扶起了玖衡。他的翅膀已经变成了全黑,正艰难地把手架在戚绅的肩膀上,抬头的瞬间,玖衡那望眼欲穿的眼神渴求惭愧地盯着里法尔,希望他能够赐予穆间又一次新生。但是里法尔摇了摇头。
复活,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字眼。
况且,他没有那种能力,他只是个冒牌的旮赫韦干,多亏父亲的面具才让在座的神明、半神以及人类信以为真。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齐尔纳的造物主?”戚绅对他报以警惕,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含着热泪的玖衡,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里法尔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他的演技真是无人为敌,不过也许只是骨子里留下来的血液让他模仿得活灵活现罢了。
“真稀罕,造物主难得下凡过来,只是为了打断几个神明间的小纠纷?”秦林抽了抽嘴角,冒犯权威般的回身走向了自己的王座。那金黄色的荣耀在鲜血的滋润下,里法尔嗅到了秦林独特的暴力美学。
于是乎,里法尔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条横。迅速聚集的气流在划破的尘埃里飞出,直直冲刺切断了秦林王座上金镶的紫罗兰,那昂贵的饰品在秦林的愕然之下清脆地掉落,黑瞳里满是震惊与清楚的疑惑。
“造物主大人……是什么意思呢?”秦林窃笑着,他不顾里法尔身后玖衡和戚绅的紧张,选择直面他认为曾经在索娜尔之战中输得一败涂地的旮赫韦干,肆无忌惮地狂笑着。
“造物主大人、旮赫韦干、雷奇·格勒巴尔!”秦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拍王座的扶手,直接站起来与里法尔对视,他的笑声中满是讽刺,在空旷的大殿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你抛弃你的子民!你伤害了你的朋友――”
玖衡猛地睁大双眼。
“你还妄想摧毁你创造的一切!旮赫韦干!你可知道你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现在你却向你曾经背叛过的朋友伸出援手?你在乞求他的原谅吗?你装什么清高啊!你有本事你说话!”秦林摊开双手,双腿并拢,高傲地站在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蔑视旮赫韦干。
秦林可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逃避,况且玖衡也在场。所以,秦林现在最乐意看到的事情,就是玖衡冲过去质问旮赫韦干为什么背叛他――他们两百年不是很好的朋友吗?如果有幸,他也愿意看见,旮赫韦干哭着向玖衡忏悔……不过两者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因为玖衡现在最在乎的,是他的小小巫师。
“雷奇……”不出所料,玖衡还是放下了他倔强的身段,他攀着戚绅,身子却不自觉地朝前移动。他强忍着疼痛和欲流下的泪水,哑着声音乞求道。
里法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压低声音,以群众视角下父亲惯有的无奈语气回复他:“抱歉。”
玖衡霎那间泪如泉涌,他再次崩溃地跪在地上,任凭眼泪在面颊上纵横交错,他固执地伸手去拉穆间的尸体。而戚绅对如此无情的神明已经麻木,他只是拉住玖衡的手,对他轻轻摇摇头。
“精彩绝伦的戏码!”秦林大笑着拍掌,就在鼓掌的瞬间,里法尔突然回头,在空气中冷冰冰地再次画了一条竖线。
气流聚集,再次冲刺,不过这次的目标成了秦林的脖子。气流锁定目标,秦林慌张闪躲,好在鲜血涌出之时,他保住了性命――那道气流划伤了他的右眼。一声痛苦隐忍的哀嚎之后,秦林半跪在地,捂住不断向外涌血的右眼,死死地盯住了站在他面前的无情神明。
“哈!旮赫韦干……”他强装微笑,盲目自信而又伟大地站起身来,“你的获胜基础难道只能是偷袭吗?”
“我现在可以正大光明为民除害。”里法尔向他走近,却把手放了回去。破碎的彩窗透出了阳光本来的颜色,而里法尔离开了那本来的颜色,沾染上了神性的花花绿绿。如果他愿意仔细去观察,就会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最纯粹的阳光。
“你现在就可以动手,干掉这个曾经的霸主。”秦林放下沾满鲜血的手,在风衣上蹭了蹭。他没有面露任何悔恨之意,也没有跪地求饶,甚至对死亡的畏惧都没有,只是摆着一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上面流淌着他自己肮脏的血液:“我不值得任何神明或者人类同情,我就是这样的一个野心家。那么,你能动手了吗?”
他像展开翅膀一样展开双臂,面向着至高无上的旮赫韦干发出死亡的请求,如此华丽而疯狂地给故事安排了一个人心所向的好结局。
“我只希望你离开这里。”里法尔不愿意损失这样的天才,但是他又不能违背父亲的身份。他只是下达一条驱逐令,保证了故事没有结尾。
而这句话让戚绅的眼神严肃起来,他控制力度拍了拍玖衡的肩膀,示意他留在原地。他直起身子,慢慢地走向那个高大的神明。
“喂,旮赫韦干。”他叫住了里法尔,高傲地抬起下巴,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
里法尔看似平静地回过头,他在疑惑难道是出了什么破绽?
“你放走他,真的只是因为你的悲悯吗?”戚绅血红色的眸子变得深邃,但奈何曾经的心理阴影,他仍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的私情吗?你放走了一个也许可以为你所用的人才。”戚绅冷哼一声,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没有想过利用他。”里法尔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讲述着一个虚假的事实。
“令人惊讶。但我不敢相信你会如此善良。”戚绅看向了倒在地上的穆间,阴阳怪气地说着让里法尔不安的句子。
里法尔知道他不是什么善茬,只是学着别人印象中父亲的样子庄重地点了点头,不愿理会那刁难人的言辞,在五目注视之下擦过戚绅的肩膀,不告而别。
戚绅的目光随着里法尔的背影而转移,他盯着一直微笑着的秦林,语气不太平静:“你……”
“我会离开的。”秦林收回摊开的手,自讨没趣地瘫坐回王座上,伸手捡起地上黄金做的的紫罗兰,放在手上摆弄着。眼神不自觉瞥向抱住穆间的玖衡:“我会放走你的子民,但你拿不走土地――为什么?你觉得,变回人类的你还能和江免开战吗?”
秦林不悦地哼了一声,刹那间,窗外鸟鸣四起。戚绅站在破碎的阳光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不能知足的温暖。
故事的最后,里法尔听说玖衡还是回到了冰山,不过这次他是一个人。他把穆间·斯韦纳葬在了戚绅的那片草原上,希望他在那里得到无限青色的草浪和永无冰雪的温暖。他想要为他殉情,却发现和穆间待在一起的日子里,这个小巫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会他希望。
啊,希望。玖衡头晕目眩,希望,嗯,他再一次肯定这个词语。
希望。
他坐在那尊小小的墓碑旁,为他讲述今夜的星空和草原上的破晓。他含着热泪向他捧上一大束鲜花,他亲吻埋葬他的土地,他哭着乞求他那来自天堂的原谅……
他看着穆澈来来回回地学习知识和拳法,他看着那孩子挥洒的汗水和与地下的他如此相似的笑容,感受到时光的倒流和日夜的重复。他看见过戚绅和穆澈的拥抱,看见过穆澈因为偷懒被挨骂时的抹眼泪,他感觉怅然若失,于是他站起来仰望那仍旧升起来的骄阳――他再一次看向他,再一次肯定了要活下去的念头。
希望。为什么如此听话地述说文明与杀戮?
玖衡离开不久,戚绅在里尔赫斯买菜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和穆间相似的面孔。那人也带着相似的平和的语气和温柔的微笑,戚绅不愿再去揭开玖衡的伤疤,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难得的希望。他给了这个年轻人一笔丰厚的钱财――足够他半辈子不再工作,戚绅让他去往冰山的七古,去找一个有着黑色翅膀的国王。
“我需要在那待上多久?”同样的声调差点让戚绅误以为穆间复活了。
“如果可以,陪着他直至生命的尽头――啊,如果你觉得不够,我会在中途给你更多的。”戚绅把他送上了冰山,为自己的朋友送上了最后一份厚礼。
一晃十多年过去,穆澈的成长至少让戚绅感到一丝丝的欣慰。
但他每次练完一天的内容后,都看着草原尽头的那座冰山,询问自己的老师:“那座山的暴风雪为什么逐渐频繁了?”
一开始戚绅只是草草敷衍几句,后来他发现穆澈逐渐长大,心智也逐渐成熟,很多问题都不能再敷衍了。
于是戚绅为他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一个能够控制天气的英雄常年守护在那座山上,他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为自己的子民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有一天,一个邪恶的坏蛋拿走了他的大部分法力,所以他就很难阻止暴风雪了。因为天气,他的人民也开始怨恨他,只有他的妻子日复一日地陪伴着他、安慰他。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并发誓为他献出自己的最后的法力与长生的权力。后来,他的妻子也去世了,他也失去了全部的法力,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他被人民欺负,被神明贬低,活得浑浑噩噩,找不回曾经的辉煌。他再也无法阻止暴风雪,只能眼看着自己的人民遭受苦难。但是不管天气有多恶劣,他每次都能幸免于难……
戚绅温柔地看着那座冰山,心不在焉地问:“你知道为什么吗?穆澈。”
“他敏捷的身手!因为他是一个国王。”穆澈继承了他父亲的那份现实。
戚绅望着那片从冰山移动过来的乌云,长叹一声,目光转移到那孩子的眉间,嘴角不自然地勾起:
“不,穆澈,是善良与爱,他善良的妻子在天堂守护着善良的他。他的爱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守护庇佑这个国王在每次灾难来临时都能够脱险。奇迹是每一次爱的出现。”戚绅承认自己讲故事的水平很烂,而且他很少给这个孩子讲述有关爱的一切,甚至连生命课都没有上过。但是他希望穆澈能够从草原上的那座墓碑和这个英雄的故事中找出值得守护的东西。也许是他没能发现的亲情、友情、爱情,也许是他宁可献出一生也要守护的王国与子民,也许只是草原上的一朵野花……
“穆澈,无论你以后会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够明白什么是爱。”戚绅再次望向那座小小的墓碑,穿过遥远的草风,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他抿了抿嘴:“走吧,要下雨了。”
那夜的戚绅没有睡好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大脑却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够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大概是江免收回了秦林的土地后,那些疯狂的群众的收复失地十周年的庆祝让他感到一阵不明所以的危机。
他希望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不然很难去发现生活中隐藏的意外。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面的乌云和听着毛毛雨打落树叶的声音,最后还是合上了血红色的眼睛。
第二天,玖衡·纳里密斯去世的消息在整个齐尔纳传开了。
戚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集市上买生土豆,八卦的小贩一上摊就和周围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那被毒死的至高无上的纳里密斯国王。
被毒死?!戚绅心头一震,生土豆掉在了地上。谁下的手?那个假扮穆间的人?!
“七古的人都庆祝疯了!诶诶诶!顺带一提――”小贩兴奋地在抹布上搓了搓手,向他周围的人突然卖了一个关子,结果引来一片嘘声,“他们根本就没有翅膀!就只有那个国王有,诶你说,是不是每个国王都有翅膀啊?”
“胡说八道!你看见江免的翅膀了吗?”
“嘿!不要直呼伟大的初代国王!他和旮赫韦干一样神圣!况且翅膀都是藏起来的,普通人肉眼根本看不见的。”
“好吧,有点道理……那七古的人为什么要庆祝啊?”
“因为玖衡·纳里密斯是个暴君啊!他生前好色好权,还去找秦林干了一架,结果被打得半死,是旮赫韦干出手救了他!”
“好色?他不是喜欢男人吗?”
“你的关注点在这里吗?难不成你喜欢被他干啊?”
摊位上顿时炸开了一片笑声。戚绅继续挑选着生土豆,青筋凸起,强忍着怒火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确定那是至高无上的神明旮赫韦干吗?”
“千真万确!他的骷髅面具谁不认得?索娜尔之战的时候……”
“别提索娜尔之战!你想被抓进监狱吗?”
其中一个人开始挤眉弄眼,大家顺着目光看去,一个巡逻队的队长正在调戏新来的卖鸡蛋的姑娘。
他们顿时又爆笑如雷。
戚绅眼下的胎记开始疼痛,不过他并不在乎,他现在的目标就是找到那个假扮穆间的人,询问他最真实的情况。
他随便挑了几个生土豆,赶回了家。
推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穆间。哦不,戚绅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那是假扮成穆间的人。
“你先不要紧张,发生什么事了?”戚绅放下生土豆,为他拉开了椅子。
“殿下是自杀的。”他坐了下来,仿佛入戏太深,仍旧称呼玖衡为“殿下”。
“他发现你的身份了?”戚绅想为他倒满茶水,却被他用手回绝了。
“穆间”摆了摆手:“不,不是的。殿下早就发现了,但为了不打击你的心意,还是把我留住了。”
“那他为什么……”
“殿下说今天差不多陪完了穆间还活着的寿命,该和他一起死去了。”“穆间”看起来还有点难过,“我没有阻止他,抱歉。因为我觉得他该那样做。”
面对戚绅的疑惑,“穆间”不再卖关子:
“我也见过穆间真正的样子――殿下有他的画像。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哪点不像他,于是我问他,他只是说:‘客观事实而已,我心中的穆间早已死去。’我说就不能把我当成他吗?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什么都没说了。殿下是痴情人,他深深地爱着那个死去的穆间,而我这个穆间只是替代品。也许殿下没有和你说过,他回七古之后,一直卧病在床,偶尔的走动都是困难的,我也想方设法为他找医生,但是七古的人民简直太坏了!幸好他回去的时候没再带上秦林统下的七古子民,不然他这十多年里会更加难过!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如此忍耐!殿下……”
“你也喜欢上他了?”戚绅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不愿再听下去。
“我没有。”“穆间”的气势一瞬间弱了下来。
“没有就好。”戚绅不去拆穿,“玖衡心里只有一个穆间。”
这句话像针一般刺入了坐在椅子上的人,“穆间”沉默地拿出一个大口袋,放在了桌上:“这是你给我的,我不要了。”他解开口袋的绳子,里面是一大捆一大捆的里尔赫斯货币。
戚绅不悦地挑起眉头:“为什么?”
“我不想要还要有理由吗?不拿你的钱,你还不高兴了?”“穆间”气呼呼地站起来,却不敢直视戚绅的眼睛,不过,戚绅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过失,我他妈的就不该把你安排在他那。就当是你的精神损失费,拿走给我滚蛋!”戚绅突然感受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内疚,他感觉对不起玖衡,对不起死去的穆间。他不得不下了逐客令。
他把茶杯摔在桌面上,茶水四溅。
“穆间”没有被他震慑到,也没有收起他的口袋,他气鼓鼓地咒骂一声,直接拉门离开了。
一声巨响之后,戚绅又重新回到了那份让人不寒而栗的安静,他想要掀起桌子,把茶水和货币全部倾倒,但是他不想让穆澈打扫他的烂摊子――穆澈最值得感恩的两个人都从这个世界离开了,但他却浑然不知。戚绅想到这里,竟然替他感到可悲。
他忍不住起身踱步,最后还是打算把钱埋在穆间的墓碑下。但他仍旧不能饶恕自己的所作所为,想要给自己狠狠地来上一拳,结果怎么打都不解气。
等最后一拳的声音结束后,戚绅这才感觉到,在这间屋子里,突然弥漫起了一阵雪莲的苦甜。他惊讶地拉开门想要验证这个气味的真实性,结果在门后站着的,是拿着一捧鲜花的穆澈·迪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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