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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绊


  徒有其表的和平并没有维持多久——幕府和新政府对大政奉还实质内容的认定存有歧异,未几德川喜喜拟再度举兵,与新政府正式决裂。

  庆应二年十二月底。

  京都连夜下着无休无止的大雪,以前农人总说瑞雪兆丰年,是个好迹象;遗憾如今百姓们都知道,沓来踵至的将是席卷整个国度的风霜。

  整个街头行人寥寥,灯红酒绿的花街也稀有地静了下来,街头的寺田屋却燃着长明灯。

  是啊,说好了今宵不醉不归的,老太婆真是意外地体贴。

  银发男人有约,冒着严寒自江户跋涉而来。他衣衫单薄,冻得一身冰渣,却昂首阔步地踏了进去。

  寺田屋曾经是情报收集地,客人龙蛇混杂,如今不干情报了,倒也还适合他们两个身份悬殊的男人畅叙一番。

  里面唯一的客人背对入口而坐,似乎已经待了很久,正在抽烟的歌舞伎町女帝抬头看了进门的人一眼:「呀,银时。」

  「哟,登势老太婆,跟你打个商量如何?」银时开口,语气满是谄媚。

  「别阴阳怪气的,有屁快放。」登势吐出一团烟云,青黛晕染下的眼睛掩藏不住的老迈,目光却清明锐利。

  「就是啊,听说你这里的镇店之宝是一瓶纯米大吟酿吧?」

  登势瞅了他一眼,直捣黄龙道:「你有钱吗?」

  「京都都快要打仗了,你要逃难那些酒也带不走啊,与其被糟蹋,不如让阿银我——」

  登势扭过头去,啧了一声:「给你不也是糟蹋。」虽然拒绝得很快,但看得出她其实在考虑,过了一阵又道:「不过,倒是可以让你先賖帐,到时候…战争结束后,和那边那头"鬼"一起回来还。」

  鬼之副长扭头过来,弦外之音他是听懂了,淡淡应道:「啊。」

  登势二话不说沿阶而下,走入地下仓库,自雪窖中挖出深埋的那瓮名酿,抱了回来。接而又从柜底取了尘封已久的白琉璃壶杯,擦拭干净,推到两个男人手边。

  银时为他与土方二人各斟一杯,琥珀色的酒汨汨流入其中,四溢的醇香清淡优雅,宛若初绽的野百合。

  土方眉头紧蹙看进杯中,久久不入口,银时横了他一眼:「这么好的酒不喝,还摆出蠢驴样是干麻,多串君。」

  「你才蠢,鼻子都冻红了。」土方没有往常一般暴跳如雷,只是冷冷还击。

  「你懂什么,这叫做男人的浪漫。」

  土方不懂,其实银时也不懂。

  只是不知不觉便穿了平日的浪花纹袍子来赴约,结果冻得瑟瑟缩缩还得强装无事;可是说来,一件冬衣都未添、穿戴如常的土方根本没有资格说他。

  大抵是因为这样看起来便和那个夏夜如出一辙了吧。

  可是谁也没想到,吊儿郎当的渔夫与克己甚严的鱼,两种表面上截然相反的人,最终成为了知交好友。或者是因为都对某种东西有着异样的执着,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本质上那么相似?

  「喂…你家…你家丫头过得还好么?」土方呡了口酒,突地开口。

  「神乐?不过不失吧。」银时的回答模棱两可,只因不管是肯定或是否定,说出口都不免有些刺耳。

  土方说不出什么滋味,多多少少有些怨,却又恨不来。毕竟两个人的事,他也谈不上多清楚,只是看着总悟如今的样子,他就慌。

  「总悟他…他自小便争强好胜,可是在那样的自我保护之下是一颗赤子之心。我们看着他长大,将他视如亲弟,近藤如此,山南是,我也…」残酷的事实到了嘴边,难以启齿,终于变成没由来的一段念旧。

  「以他的剑术,即便没有真选组,也能在武士道上走得很远很远,我们以前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

  「然而…花在提前走向凋零。」

  银时深吸一口气,按捺心中的震惊,紧握着酒杯保持沉默。

  「至少有两年了吧,是肺痨。」土方眉头深锁,喃喃道。

  舌尖的美酒不知为何有些涩,银时"琤"的一声置下了杯盏:「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也会让神乐去见他一面。」

  土方没有道谢,谁都没有说话,但丝毫没有尴尬,更有种奇妙的惬意。

  登势递给土方一盒烟,他先是婉言相拒,犹豫着还是抽出一根,浅尝辄止,然后看着它在指间徐徐燃尽。

  ——他依赖了大半生的烟草,最后一次心血来潮想要抽,竟发现味道如此呛鼻,他觉得有些可笑。

  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戒烟好久。

  很多时候人追求一些东西,开始是出于好奇,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最后要么发现那个东西一文不值,要么弥足珍贵。

  真选组便是后者。

  所以即便对幕府与皇室的兵力差距心知肚明,他都愿为近藤奋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愚忠也好,诚义也罢,留后人评断。

  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后来二人都有些醉了,美酒狼籍洒了一桌。登势一边碎碎骂道真是暴殄天物,一边挂着感慨的笑叹。

  大雪吹熄了灯,覆上二人舒展的眉目,宁静地陪伴着他们浮生难得的安稳一眠。

  银时渐渐醒转的时候已经是明月西沉,天空灰蒙蒙的,但确实是亮了。一分分变得强烈的头痛使他呼吸急促,他用手掌支起头,晃了晃,稍微清醒了些。

  伏在他身边睡着的青光眼不见影踪,登势说他早早已经回囤所去了。

  昨夜醉后的事他已忘乎十之七八。只依稀记得那双靛青色的瞳中,带着罕有的几分笑意,问他拂晓之后要不要再喝一杯,他一口答应,还让对方请客。接着土方白了他一眼,二人就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

  好像好久未有如此无忧无虑过了。

  ***

  神乐回到江户后,无人时打开信女给的包袱,内竟藏着十余部古方术残卷,甚至有失传已久的凭依术。

  阿音的绝笔书压于最底,鲜血写就的字如同褪色的丹砂墨,看得她心中一阵恻然。即便没有一句对不起,自己也早已原谅她了。

  暗杀天皇后,她大可远走高飞,当她自行投案时,债已可算两清;实在没有必要为自己犯险,强闯石关结界为自己盗书。

  追寻的东西一波三折,最终还是到了手中。也许是因为早已绝了念头,所以当发现《常世之结》是用作结缘三生的古方术,神乐心中并未有多大的波澜。

  延续即重生…倒也不全算是信口雌黄,遗憾这东西对亡故多年之人是用不上的。

  她又回到银时的道场住下,和一群十三四岁的学徒朝夕相对。在家时,她又任性地说起奇怪的口僻"阿鲁",一切彷佛回到原点,除了笑容里的些许阴霾——或因如此,孩子们与这位不过年方二十的大师姐在一起时,总有微微的若即若离的距离感。

  她依旧待人真诚毫无架子,粗鲁起来像个大叔;偶尔在一旁读着他们不懂的古书时,又静得像画中人。

  如此匆匆一去九月,神乐心中的伤疤似乎已然痊愈,于是银时念叨"该让她离开父亲的怀抱独立一下",借故到京都去饮酒的次数愈发多了。

  神乐其实对于这样的行为没有太大的怨气,只是这次银时回来时惊扰她的睡梦,她便有些不满了。

  「神乐,快起来。」银时自京都风尘仆仆地赶回,衣服一抖片片霜雪落了满屋,冰冷的手往神乐脸上一搁,冻得她马上清醒过来。

  「小银,大清早的你是想干麻阿鲁?公鸡还没啼呢。」

  「不想后悔的话现在起来,去京都西本愿寺,真选组!」

  「什么意思?」她确实不明白,都已经下好决心要向前看了,为何脚步踏出去,小银又喊她回头?

  银时有些不忍,撇过头去:「小神乐,冲田那小子得了肺痨,就要开战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银时看着她抽泣着抄起墙角的伞便夺门而出,长长吁了一口气。

  神乐感觉自己嘴角微微地抽起,大抵是笑了吧,但是却尝到了泪的咸味。

  冲田总悟,这就是你宁可伤人自伤也要我从你身边离开的原因?你真是个自我中心的混蛋。你不知道当初我已下定决心,救了母亲以后,刀山火海都与君作陪。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你喜欢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可是当她好不容易到了西本愿寺囤所大门,却一步都迈不出去,一颗心被攫住了一般紧,突突地感觉就要跃出胸口。她就那么呆立原地,真选组的队士们都在看她,搞不懂这个姑娘到底是何人,又为何而来。

  「喂,你!撑红伞的!鬼鬼祟祟在这里做——」

  神乐转头去看叫她的人,那人本在吵嚷,看清她的脸后吞了一口唾沫,马上住了口;她指着他的鼻子,诧异道:「啊,是你!跟踪狂!?」

  回想起之前受命跟踪这位巫女小姐被暴力以待的惨痛教训,山崎低声下气:「在…在下山崎。」可惜的是现在要逃是逃不掉了,身上的衣服更暴露了自己真选组的身份。

  两人对看一眼,却想到对方跟本算不上可以好好谈话的交情,都是一阵沉默。

  山崎知道神乐和冲田队长似乎有些不愉快的纠葛,一阵尴尬,见她没什么表示便打算开溜了。

  神乐看他走了两步,一咬唇又开口叫住了他:「那个,可以拜托你件事么?」

  冲田自浅眠中醒来,身子的疲惫感好像稍微轻了几分。

  最近那丫头似乎愈加猖狂了,经常到他梦境里恣游,说来都是自己的执念而已。

  既然没有所谓未来,他也不必逼着自己去忘,反而任性地一遍遍地将他们的片段牢记,铭刻到心底里去,直至一天,带到三途河去。

  所以当有人拉开纸门,几度梦回的容颜上噙着一丝浅笑,他仍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朝思暮想竟成痴!他都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不中用,淡淡自嘲笑着又盖上眼帘。

  神乐折起千鸟伞,粉雪簌簌掉落。她屏着呼吸一步一步踱到冲田总悟身边,心中悲戚地看他。他清瘦了很多,脸上不再挂着飞扬顽劣的笑,反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倦怠。她从来没有发现他的眉目如此深刻,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大了——是啊,已经快两年了。

  不知道他看到自己已然及腰的秀发,会惊喜么?虽然他什么都未说,但男人都是喜欢长发的吧?她记得家乡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待我长发及腰,君许我十里红妆可好?

  冲田总悟,那样,可好?

  神乐凝视了很久很久,他的呼吸那么缓慢平稳,面容那么宁静;让她不自禁地俯身伏到被褥上,想要与他同眠。未几又嫌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小心翼翼地往里钻,直至那个人都被她惊扰醒了。

  「好重啊,什么东西?」冲田瞇着眼低低抱怨了一句,当发现有茜色的发丝散落在他脸上,不由得深深怔住。

  「你才不是东西。」神乐坐了起身,嗔骂一声,积压心头两年的气就那么一笔勾销了。

  他们时间不多,与其计较过往,不如把握住眼前的幸福。

  「你…」冲田惊喜交加,一开口,却忍不住掩嘴咳嗽,手巾里又绽了一朵血花。

  神乐紧紧圈住他猛地抽回的手腕,蹙眉看进他手里的物事,心中哀痛。

  他一直以为她会选择恨,或者忘;所以她的到访,是不是来嘲笑自己的呢?

  「你不是该讨厌我的吗?」

  「讨厌啊,最讨厌你了…所以啊,你千万不要随便死了,否则我会在你坟前笑你一辈子的。」神乐声泪俱下。

  「原来如此吗…可是你哭了吶?」见她又在自己眼前涕零,冲田心中一颤,口中却仍是刻薄。

  这种内心动摇的感觉真是令人烦躁。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让她离开过一次,如今再也做不到了。

  神乐不甘示弱地拭了泪,拥住了冲田,强行打断他一切负面的念头,娇蛮的声线轻柔地撞入他的耳廓:「别想再抛下我了冲田总悟,本姑娘赖上你了,不回家了。」

  「坂田银时呢?」他咯咯咳嗽,然后不饶人地开口反驳。

  神乐斜睨了他一眼,他一手抚过她的茜发,到了腰间,又重新覆上她的头顶,一遍又一遍;听她在自己耳边喃喃: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

  喜欢,很喜欢,超越能所想象的喜欢,太过喜欢,所以残破之躯不敢拥有,可是男人的理智有时真的很经不起考验。

  ——比如现在。

  神乐的脸就在咫尺,瞳孔里带着忧伤,肌肤上爬了泪痕,小巧精致的俏鼻一扇一扇地呼着热气,弄的他生痒。

  「你猜。」冲田细语一声,扣住了神乐纤细的五指,向她靠拢。最终他的温柔落在她的眉心,然后两人鼻尖相抵,蹭了一蹭,神乐垂眸吃吃地笑。

  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亲热,可神乐明白,他是全因珍视自己。

  他们相视温存片刻,一股暖意透进心底。

  「总悟!该喝药了!」,土方在门外喊了一句,未有注意房内多出一个人影,就那么径自进来,房内的情景让他"啪”的一声又掩上了纸门。

  听到喝药两个字,神乐全身一激灵,跳起来紧张地追了出去:「那个,青光…土方,药给我吧。」小银好像是唤他青光眼来着,不过毕竟是总悟的好兄弟,还是称呼其姓氏要礼貌一些。

  土方轻咳了一声,见到她也没有多意外,毕竟死鱼眼是信誓旦旦的。就是方才撞破了别人难得的温馨,有些尴尬。药碗是递过去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思考了一阵,终嘱咐道:「总悟他,交给你了。」

  冲田披着大氅半敝门,望向雪地之中赫然的红与蓝,不住展颜轻笑——这便是浮生之牵绊,刀锋削不断的缘份。

  「总悟,近藤先生说了大雪天不让你出来的,快点关上门。」

  「笨蛋,快进去。」神乐推着他进了屋。

  「土方你很烦啊。」

  ***

  考虑到囤所不适宜让年轻女子留宿,近藤本安排神乐入住西本愿寺附近的旅馆。然在土方和神乐的请求之下,她最终以杂工的名义待在真选组组里,和一群年过半百的大妈同住。

  住下第二日,银时便来了信,写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拨出去的水,被欺负了也别回娘家"这样的话,看得神乐又好气又好笑。

  清扫大妈们都很喜欢神乐这个小姑娘,纵然她的身份特殊众人皆知,但打扫起来是有条不紊,很偶尔才偷一回懒。除了胃口大点,食相差点,没有什么别的恶习。

  神乐只有完成了每日的份内工作——打扫庭园后,才去和冲田总悟短暂地腻在一起。

  一是真选组人多口杂,虽然被土方和近藤严禁多舌,但始终还是有一些有意无意的流言蜚语;她本人其实不在意,但也省得二人左右为难。

  二是待在他身边,总能深切感受到他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让她不禁愈发绝望;她只想把笑容留给冲田,所以在伤感情绪一扫而空时,才去见他。

  应兴三年一月中旬。

  冲田服药后看起来略微精神了一些,正在案上写字。神乐以前总觉得他是得空时会选择游手好闲的懒惰鬼,或者是因为病中睡得太多,他再也不午后贪眠。

  「你在写什么阿鲁?情书?」神乐支着头斜倚在冲田桌边,他抬头看进她的明眸良久,又低下头去继写,故作神秘地道:「不告诉你。」

  神乐切了一声,自己探头去看,宣纸上一大片留白,只题了三字:"花と水"。

  冲田环住一旁不安份的神乐,料她不解,放下毛笔轻声说明道:「水是你,花,是我。」

  花,烈红如焰,就似他的瞳仁;水,澄澈透明,是神乐的眸。

  花,一瞬即逝;水,恒久绵长。

  神乐默了一会,知道冲田又在想不好的事情,忙拽着他从书桌上走到榻边,按着他坐下。

  「喂,神乐,你想干麻?」冲田抱怨了一声,只见神乐在他柜里东翻西倒,找出一迭陈旧的纸,分作两迭后各折成长方形,然后执笔在其中一面随便画了些图案。

  如今冲田身子孱弱,不能像旧时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倒也能觅些别的乐趣;下棋博弈这样的高深游戏她是不懂,但玩拍纸牌倒还是很擅长的。以前空闲时,总在房间里和信女这样消磨。

  「啊啊,幼稚鬼。」半晌,冲田看出神乐在捣鼓什么,一边讥讽,一边无可奈何地笑。

  神乐双手叉腰道:「哼,要是我赢了,你就连幼稚鬼都不如了阿鲁。」

  「要是你能赢,给你个大大的奖励又怎么样?」冲田似乎也是成竹在胸,毫不犹豫地夸下海口。

  「那就先谢谢你了。」她闻言咧嘴一笑,然后将自己手中的纸牌奋力一掷,冲田的牌撕裂对半,连二人身下的叠敷都震动了一下。

  冲田揉了揉神乐的头,淡淡抗议道:「你这是在耍赖。」

  她得逞狡黠地笑:「反正我赢了一回合,快给我奖励阿鲁。」见他撇头不认账,轻哼一声:「那本姑娘就自己来取了。」

  交缠的十指,温柔的吻,满园□□彷佛一瞬齐开,韾香醉人。

  庭外,少女的伞倚在少年的刀旁,依依作伴。

  一心一意无穷已,一生一代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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