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奈落之花
庆应三年一月十九,萨长同盟的西乡陷盛于江户城策划了一场重大火灾,制造骚乱。
奥州国公主陆奥一度失踪后代父执政,试图说服历代侍奉幕府的家臣和平投降不果,最后选择与子民共同进退。自此,新政府的萨长土肥同盟与幕府的奥羽越列藩同盟正式对立。
近藤勋与土方十四郎曾屡次计划护送病重的冲田总悟至大阪休养,皆被本人拒绝;冲田甚至坚持加入真选组所属的甲阳镇抚队参战,为此神乐和他争执了几遍。
一月二十六,曾一度退守江户的德川喜喜向京都进兵。
传闻幕府军即将抵达京都,势如彍弩,真选组午后向鸟羽区进军,准备汇合并随时迎战。
风云色变,有人却安然沉眠。
神乐伴在冲田身侧,指尖轻柔地摩挲过他的眉目,拭去额角脸庞上的冷汗,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喃道:「你会恨我么。」
她受土方托付,几日前冲田睡下后,每隔几个时辰便对他施下眠咒,全为了让他远离战场。
他们劝冲田到大坂避养,他断然相拒,撑起身勉强拿起配刀,说自己要去保护近藤。更说若是连自己的大将都保护不了的话,他就不是什么武士,不过是个窝囊废。
他们千方百计都只是想他活着,正确来说,是活得稍微再久一点。然而他当时的声音那么冰冷,在嫌她多管闲事,让她不住有些伤心。
后来神乐发现他藏在墨砚下一纸为她而写的俳句短诗,明白冲田总悟确实倾尽温柔予她,只是把性命交给了真选组。
然后她便隐隐生了一种想法。
万赖俱寂之中,门外蓦然有鸟类翔落的声音,神乐戒备地出去,眼前所见让她不住惊喜。
「神乐,没想到是你。整个真选组里只有这间和室有人的气息,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多月不见,信女似乎是瘦了,着一身简洁素净的浪人小袖,长发束起。
「信女,你为什么会来真选组?」神乐怀念地挽住信女的手,闭上和室的门拉她到庭中说话。
「我自己一个人刚从江户回来…」信女顿了顿又道:「我想知道见回组如今的动向,去过组里却空无一人;想到同是松平公的下属,或许真选组会略知一二,所以便来了这里。」
神乐原以为她要么会继续待在神社,要么回到佐佐木身边,没想到竟是形单影只,甚至失去了见回组的音讯。而自己在江户待了八个月,一次也未遇上她。
「难道说佐佐木他,因为我的事,对你…?」
信女摇头否定:「不全是,恐怕他早料到今日,所以希望我远走高飞。其实为了保住秘密,他应当杀了我。」
神乐凝视了信女一阵,「既如此,你为什么还回来,你决定要和他同生共死,对吗?」
她微一颌首,神情冷定:「既然他选择了幕府,我便选择他选择的路。」
「详情我不太清楚,或许会在鸟羽。我们,大概还会见面。」神乐深吸一口气,蔚蓝双瞳中同样闪耀着决然的光。
隔日清晨,冲田在神乐怀中醒转过来,他睁眼便惊坐起,对着一夜未眠的神乐问:「我睡了多久!?」
她抿唇不答,只是替他把清光与安定系到腰带上,又拎起自己的伞,仰首一笑道:「准备好出发了吗?」
「神乐,你——」冲田惊觉自己双手竟又有了力量,仔细一看方才发现淡淡的金色印记。
「那么走吧。」神乐垂眸转身过去开门,白衣红裳猎猎飞舞。
冲田顿时明白,不管之前如何,最终神乐竟决意陪他到战场上去,感动难以言喻。
——神乐,谢谢你陪我守护我的信念。
他一言不发从后将神乐纳入怀中,苍白的嘴角逸出一丝笑。
两人各自沉默,心却相连。
「啊,别阻着本姑娘走路,快放开我阿鲁。」少顷,神乐假装整理头发偷偷抹了泪,然后攀住他的手,压下声线中的颤栗轻道:「那不过是个符咒,而且你的病仍旧会影响你。」
冲田也明白事情刻不容缓,一敛笑意。他放开了她,侃然正色地往前行,边嘱道:「神乐,你以你的性命为先。」
***
京郊鸟羽区的莺语虫呜早已被炮火硝烟轰得荡然无存,幕府军与前往阻截的新政府军两军对垒,各有死伤。然而几度交锋后,拥有大量现代武器的新政府军逐渐占了上风。
近藤勋带领真选组自告奋勇,分为以近藤、土方、齐藤为首的三队突袭队行动,意图直取对方指挥西乡陷盛与嘉彰亲王的人头,以大挫敌方气势。
午前的日光照进杉林之中,荒凉原野上冰雪消融。
近藤队埋伏于此,忽地听闻一阵踏雪声;几响之后,再无动静,近藤总觉得有些不寻常。待嗅到一阵烧焦的气味,立即厉声喝道:「都趴下,快!」
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轰隆伴随着使人晕眩的耳呜袭来。强大的气流使枝叶与雪片高速倒卷,划得脸颊一道道口子,有队士险些被压倒在折断的杉木底下,大惊失色。
「不好意思偷袭了你们,近藤阁下。但正如你所知,战场上兵不厌诈。」
桂小太郎自树顶一跃而下,从容踱来,手里抛着黝黑的炸弹球。
近藤心中清明,倘若桂当真兵不厌诈,如今肢离破碎的不是树木,而是人!
「桂,没想到过去了几年,挡在我面前还是你啊。正巧想和你单对单讨教一下,你意下如何?」近藤憨厚一笑,扬了扬手,身后的队士依从命令,一咬牙转身四方散去。
桂大笑一声:「明知是不归路,你倒也走得坦荡?为什么不对新政府投降!」
「桂,假若攘夷是弱势,你会放弃吗。」
桂微一沉吟,露出认同之色:「我明白了阁下,」他将爆弹扔至半空,拔出配刀往远处击飞。它划出一道灰蒙烟雾,接而在天际炸裂成一团巨大的蕈状黑云。
「武士之间的胜负,当用□□!」
近藤拔刀而上,二人过招数余回合,被对方坚定不移的剑意震得各退一步,相视一眼,已然明了,这已不是剑术的较量,而是心志!
高杉眺望着远方,注意到空中腾腾升起的爆炸云,便知道桂又再度对敌方手下留情。
营账之中,他的指尖于三味线上飞舞,弹的是残缺的一曲十面埋伏;断断续续却越发激昂的乐声,有几分睥睨群雄的韵味。
营帐之外,群峰峦叠,惊鸟自山下林中四起飞至,又被子弹无情地打落。河上万齐有些担心地看向临阵前还在一遍一遍练习枪法、已然有些执念过度的来岛又子。
此时有人悄无声色地踏了进来,略显老态的下垂眼皮上架着单眼眼镜,目光扫过毛发倒竖的来岛,又看向其他人,淡然神色不改。
高杉冷冷盯了他一眼:「还是毫无进展吗佐佐木,看来所谓精英集团也不过尔尔。」
「刚巧和同样一无所得的鬼兵队不相伯仲罢了,」佐佐木抬了抬眼镜:「要在沙场上找一个行踪飘忽的男人,自不是易事,不过方法是有的。」
「据悉那个男人和真选组有些渊缘,只要假传真选组局长近藤被掳,想必鱼获丰富。恰巧,他和阁下的兄弟正斗得难分难解呢。」佐佐木用手指了指,俯瞰下的整片森林如同他的棋盘,而他正运筹帷握。
「你打算杀了近藤,然后让见回组戴罪立功,归顺朝廷,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做法。」高杉陡然狞笑起来。
「精英故然不屑以丧家之犬之名活着,望阁下理解。」
「事成之后,我会向西乡引荐你。」
佐佐木但笑未语,扬长而去。
「高杉大人,我军于西阵地附近节节败退,据闻有来历不明的银发武士搅局,西乡大人请您去歼灭。」未几,帐外有人恭声请示。
高杉闻言,眉毛与右手皆是一挑。琴弦崩断,颓然垂落,眼中升起阴狠的光——银时,看来用不着引你上钓,你便已经按捺不住了吗?我们之间很快便会有个了断!
***
异三郎…异三郎,你到底在哪里?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七月前重获自由,离开神社,信女选择了作茧自缚。她一直尾随着佐佐木的足迹,自京都去到江户。为了他的幕府,曾暗中保护将军德川喜喜,让他在西乡的阴谋下毫发无伤。
是啊,她不是棋子,所以没有服从主人的命令,这不是很合理的事么。
——拜托了异三郎,让我回到你的身边,我再也不要一个人了。
信女在战场上不懈地寻觅,却一直没能遇上佐佐木,甚至连一个见回组的身影都未碰上。
她在杉树枝桠之上藏身,不时有新政府军在她眼底下走过,待他们暴露出无防备的背脊,她便跃下一击,使对方殒命当场。
整个林间都是血的气味,陈尸遍野,炮火下横飞的血肉触目惊心。
缝隙之中,信女窥见了一个带领着十余人部队的紫色身影,像极了传闻中鬼兵队的高杉晋助,小心跟踪过去,果然见他左眼缠着绷带。
杀了高杉,等同于折了新政府军的一侧羽翼!她纵身而下,手起刀落之间夺去半数人的性命,高杉却未有拔刀迎击,只是拔足向北狂奔。
信女未疑有他地追了上去,察觉有异时已在浓雾之中。
半晌,有兵队自山坡滑降下来,将她包围住——战场上在高处埋伏的远不止她一人。
那不是高杉,而是圈套。
信女面色未有丝毫变化,也许因为她早已铁了心,不管谁挡在她身前,她都会将之诛杀,直至回到佐佐木的身边。
暗红双眸里猛地升起一阵凛洌杀意,在雾野之中本着敏锐的听觉,执刀几度旋身击刺,身影之快竟留下了些许残影。
大多是空有架式缺乏实战的武士,对身经百战的她无力招架,才过去几个弹指的时间,便已全无活口。
然而,在她收刀的一瞬,一矢劲箭疾驰而来,她反手挥刀,千钧一发间格住。未得一刻喘息,箭雨便排山倒海而来,其中一箭洞穿了她的肩头。
弓箭手从视野清晰的坡上放箭,若是冒险顺坡而上,大抵会被射成筛子;她微一思忖,捂着伤口往逆方向左闪右避地冲刺。
或是因为风太静,白雾久久不散,她从不去碰方术,如今微有些后悔。
信女一路跑了许久,蓦地听到迎面而来的人声,谨慎地收了步子,躲在树后。
她驻足,对方也停止了前进;她屏住呼吸隐去气息,对方继续按兵不动。
「那边的人,出来,你已经被包围了。」僵持一阵以后,那头传来低哑沉闷的嗓音
信女一听,微一沉吟,对方分明只有一人,为何要虚张声势?鲜血遍溅旷野,她即便是受伤,对方也不可能觉察的;想必是对剑术追诣颇有自信,才有胆识引敌人出来单对单。
然而追兵不知何时会来,与其被人海战术消耗,选择杀出血路更为明智。她压低身子纵身而出,劈出一记爆发力惊人的居合。
那人也是畜好了劲招架,一时难分上下,但当二人眼神落到对上脸上,皆怔住了:「土方先生?」
信女当先收了剑,土方眼中却闪过一抹疑色,开门见山道:「给我一个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她淡淡看了一眼仍然悬在身前的剑,自衣衫中取出一物,是见回组组员随身配戴的令牌。
土方眼神几变,她为神乐脱罪前后的突出表现记忆犹新:「当初便疑心,你把事情看得过份通透,原来是佐佐木派到神社去的人。」
她眨了眨眼,算是默认。
土方收刀入鞘,却仍一直按着刀柄。心中又起一道疑团,想来自开战起见回组便销声匿迹,不知藏到战场上哪一隅去了,佐佐木那头老狐狸很有可能已经变节。如果猜测成立,那么他的头号杀手——眼前这个女人不对自己动手,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戒心?
「副长!副长!!」喊叫的声音自高处扩散到很远,打断土方的思考,他脸色一愠,将树上的山崎用石子打了下来,低骂:「混蛋,说了几遍,这样会曝露位置的!」
山崎面无血色,不是因为被土方教训,而是打从心底的惊恐:「前线传令的消息,近藤先生他,被敌军俘获了!」
***
已被炮火夷为平地的一片林中,神乐将面色苍白、咳嗽不止的冲田总悟安置在断木后面,避战调整。
午间的日照很烈,她双手抔住自梢尖滴落的干净雪水,待掬暖了,送到冲田嘴边。
来回两三遍后,冲田气息平复,再度提起染血的刀,充血的猩红双眸森冷慑人,咬牙切齿道:「走吧,一定要找到近藤先生。」
神乐颔首不语。
不久之前,有真选组队士认出了身穿浅葱色羽织的冲田,除去惊讶,更是深深的恐惧;在冲田再三追问下,方才说出近藤被掳的战报。
冲田心头涌动的熊熊烈火将理智焚烧,平淡的表情剎那间崩塌,变得极为阴郁邪异,连神乐看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之后她帮助他斩杀了不知多少政府军,然后看着他一口鲜血咯在满地的暗红之上,策手无策。
「你们哪里都不能去。」身前,不知何时闪出了一个绯色身影,手中握着双枪,一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神乐迅捷地一拉冲田避过,弹头呼啸擦过她的发丝。
她展开红伞,与执刀的冲田左右夹击。女人后跃规避,但终究敌不过武技精湛的两人。冲田的刀眼看就要刺穿她的心脏,九死一生之际,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一滞。
「又子!」手执三味线的男人自高处跳落,就着光线一看,正是他手中琴弦缠住了冲田的刀:「对方是真选组剑术第一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悟,你单独作战是在想什么?」
「万齐…」来岛闪开暂时定住的刀锋,应了一声,又咬唇不语不作解释,其实她只是单纯想证明,她也能凭一己之力为她的高杉大人扫除一些障碍。
兔起鹘落间,神乐唤了一团青焰,点燃冲田刀上蛛网一般的丝线,迅速蔓延至琴体。
河上微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弃琴拔刀,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目光扫过二人,最后落在冲田脸上:「含苞待放之花与死亡之魅的音符,意外地很动听呢。可惜,阁下想要保护的人已成亡灵。」
两人拒绝细思河上的语意,神乐猱身追上来岛;冲田则身影几闪,逼得河上的刀震颤不止。
未几河上的刀飞脱出去,右肩鲜血喷涌,若非来岛援救的一发子弹介得冲田的刀偏了几分,他早已失去一臂。同时,来岛为掩护河上,被神乐的伞格飞数丈。
四人胜负似乎已是尘埃落定,就要被冲田一刀刺死的河上笑凝着他右手上闪动着金黄微光的咒文,悠悠地一字一句道:「无怪乎阁下的旋律那么微弱,竟还有挥剑的力度,原来只是回光反照。」
冲田要刺向他心窝的刀锋陡地一转,捅向他的腹部,双目微瞇,残酷地冷笑道:「突然不想让你那么轻易地去地府了。」
「总悟——!」发现了什么的神乐瞳孔骤然缩小,将冲田推倒在地,然而仍有一记子弹穿过他的左腰。
不知何时起他们左右两侧都已被□□兵包围住,形势一瞬逆转。
不仅伤口血流如注,冲田甚至又开始激烈地咳嗽,面色惨白。未几神乐感到怀中的人身子无力地一沉,瘫软地靠倚到地面。她圆睁双眼愣了一阵,眼泪无声地滑落,心中那种毁灭性的黑暗疯狂地张牙舞爪。
□□兵又一波攻击,神乐无法思考,只是反射性地以身护住失血昏厥过去的冲田,在地上翻滚,有几发子弹钉进她的手掌,然而她已然感受不到痛楚。
「为了高杉大人…为了高杉大人…」虽然为敌,但维护爱人之心如此相似。来岛又子望着神乐微有些动容,却又想起了高杉,一咬牙扣下扳机。
倏而,一人闪身而落,居合剑气将子弹震得粉碎。
他似乎想找什么,最终放弃,开口对神乐道:「带上冲田队长快逃,Z。」
「…不,我将总悟托付给你。」
神乐拾起伞缓缓站起,血溅的脸被凌乱的茜发遮盖,看不清表情。她低声轻笑,伤痕累累的单薄身躯竟散发一股傲视众生的狂霸之气。
再度绝望那一瞬,心中的花破蕊而出,在一分一分冷下去的血液中轰烈地绽放,妖冶艳绝。
——曼珠沙华,奈落之花,黄泉的引魂灯。
还有谁,要挡在我们身前?
还有谁,想从我身边夺走所爱之人?
夺取、屠戮、嗜血、堕落的罪孽,加诸我身又何妨!?
神乐捻了一道符咒,以掌心鲜血绘画。瞬息之间,正午晴空竟漆黑一片!
「飱噬血肉之邪神,上古夜兔灵降,凭依!」
她再度睁开双眼之时,蔚蓝水眸已染成一片殷红,闪着宛若修罗鬼魅的狰狞亮光。
而她的背后有一头两丈高、全身呈半透明的巨大妖魔,细长的双耳利如刀尖,幽幽鬼火在空洞的眼眶中忽灭忽明。它对着眼前的人咧嘴而笑,露出如锯的魔鬼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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