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归
庆应二年三月二。
孝明天皇咒杀案出现了重大转折,神明神社执事巫女阿音自行投案,承认谋害天皇。她供称知悉天皇患有心疾的皇家机密,利用编排好的祭乐与特殊的祭器,使天皇心律紊乱,致死于无形。
次日,证实清白的神乐被船只自黑绳岛带回京都。虽然澄夜公主事后替她补上了户籍,但事件过后,也无法再待在神社。
神明神社鸟居下,坂田银时正在等她。
一夕之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但晴空下的他一切如旧,让人多么怀念。这道银色光芒带来了久违的安心感,抚平了心中那朵花蕾的躁动。
「小银。」她开口唤银时,没有雀跃的聒噪,只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迎了上去。
他们轻轻揽过对方,神乐语中带笑:「小银,带我回江户吧。」
银时揉了揉她凌乱的长发,半开玩笑地道:「小神乐,阿银我带你回江户之前,你得先冲个澡。」
神乐并没有和他斗嘴,只是认同道:「是啊,脏死了,本姑娘才不要狼狈得像只流浪犬一样走出去呢。」
回到生活了整整七年的房间,神乐心中依依难舍,嘴上却只字不提。信女看着她内敛悲伤的眉目,感觉一月以来她失去了好多,又成长了好多。
信女递给她一包东西,是她绝望之后重获新生的第一份礼物;她未细看,只是接过,然后又抱住了信女,柔声:「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的。」
信女拥紧她,拍了拍她的背:「嗯,约好了。」
属于她的东西她都收拾妥当,余下房间角落的两把红伞,那是真选组很久很久之前给她的赔礼。
两把伞她十分喜爱,亦有纪念的价值。她默默地看着它们半晌,还是拎走了。
褪下残破的巫女服,换上一身朴素的小袖,肩上的包袱沉淀淀的,她却走得轻快——不知是去意坚决,或是冥冥之中感觉还会归来。
银时以木刀架起她的行囊,天人交战一番之后开口:「那个,小神乐,不去真——」
「如果你想说的是真选组,我不想听。」神乐婉拒的声音很轻,却也很笃定,不容置辩。
「唉…好吧。」他烦躁地搔了搔头,只能闭嘴。
一大一小并肩路过四条大桥旁的小山坡,如今没有熠熠流萤,没有恋慕之人温柔的细语,只余荒草茫茫。风拂过静水,卷来一丝早春的寒意。
良久,她和银时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启程吧。」
雪止天晴,花期将至,故人不归。
冲田挨着半开的纸门,恹恹地伸手出去,想要触摸那抹和曦,然而几分暖意终究只是消失于指缝。
土方给他端了一杯温茶,视线投到远方:「那女孩…神乐应该在离开京都的路上了,你今日状态可以,不去见一面么?」
「不,没有必要。」朱砂一般的眸子变得很浅,似是目空一切的超然,又兴许是失去牵挂之人的空洞。
两相不见,奈何深情。
***
「小鬼,为什么不对我出手。」男人的语气比纷飞的大雪还要森寒:「为什么,坐在这里等死。」
「没什么原因。」血溅的脸抬起,童稚的眼眶内也是一片虚无,正合她的话语。
因为她自出生起,便什么都没有。
她被护在死去的母亲怀抱里,她没有亲人,只有他人遗下的一把利剑。
几年后她终于拥有了一些东西,名唤罪孽。
被结束生命有什么可怕的呢,来生即便是一粒沙,一瓢水,总比无限的修罗道来得好。
「如果你渴望死,抱歉,我不会如你所愿。」
男人的刀尖,终究没有洞穿她的喉咙。
「无鞘可归的剑啊,为我所用吧。」
是梦。
信女自叠席上坐起,披上单薄的外衣,踱出空无一人的房间。苍茫月色之下沿着长廊,走到拜殿前的签树下,抬眼上下翻寻,依旧见不到自己期盼之物。
异三郎,为什么?
新天皇即位已届三月,你为何还不落子?
心中正怅然若失,一阵夜风凛凛吹过,卷起几瓣残香,一纸折皱了的签条旋滚至脚边。她心怀侥幸地拾起,直至确认末端缠着使她惊喜的褐色的线,立即用手指揉开了细看。
——戊辰平签,卯时林中见。
六月五日,佐佐木如约而至。
先是嗅到了炸面包圈的香气,她扑上去飞禽大咬,佐佐木没有一如既往地尝试甩开她,只是由着她在他的手上留下齿痕。
「信女小姐,你还是来了啊。」
「为什么这次不直接下命令?」信女贪恋着最后一口炸面包圈的味道,口齿不清地问,嘴角还有零零碎碎的屑。
佐佐木不答,他并不期待她来。当日临时改变心意,将亲手写好的签条弃掉,结果还是天意弄人。
「异三郎?」
「今日以后再也不会有命令了。信女小姐,自从你有了感情和羁绊以后,就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了。」
信女低下头,紧握着剑,声线微颤地道:「不,我可以的。我可以去刺杀新天皇,这不是你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么!」
他留她在身边,只是为了一场报复——用倒幕派雇佣的双刃剑去报复夺去了他妻女的罪人。
虽然孝明天皇立场温和,但他早已看出倒幕已是皇室内部的大势,所以他豢养杀人棋子,随时让她与倒幕派名正言顺的首领玉石俱焚。
然而,自从自己无法落子无悔之后,也不再是合格的棋手了。
那个小姑娘真是意外的厉害,一句以牙还牙的话刺穿了他多年的假面;让他自池田屋事件后的悔恨一涌而上,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精英。
风暴将至,他想保住的不再是自己与见回组在幕府的地位,亦不是幕府本身,而是眼前这个人——曾经形影不离,不知不觉间已无法割舍的血肉。
「信女小姐,离开京都,越远越好。」
「异——」
信女想说些什么,佐佐木断然截道:「这是最后的命令。」
***
庆应二年六月九,快援队队船。
「为庆祝坂本先生成立快援队,干杯!」
二月前,以坂本为首的龟山社中正式转属于土佐藩,并更名为快援队,成为土佐独立经营的对外机构。是日,坂本的部属与故友登船,携酒相贺。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大部份人已醉得东歪西倒,此时敬到坂本手中的酒开始接二连三地被挡了下来。
「阿龙小姐,嗝…这样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啊。」坂本的好友后藤象三郎半醉道。
陆奥对后藤的抱怨无动于衷,将接过来的酒灌下:「这位笨蛋舰长会晕船,再喝下去这里恐怕要变成呕吐大会了。」
「阿哈哈哈…抱歉抱歉。」坂本辰马放声大笑,毫不尴尬。
后藤豪气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好吧好吧,阿龙小姐真是爱操辰马的心呢,辰马真是捡到一颗了不起的宝石啊。」
听到宝石两字,陆奥顿时起了戒心,不动声色地看了后藤一眼。只见他一脸媒人般的好事表情,顿觉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即便已经跟着坂本两年,她仍未表露身份。开始时是因为不信任而隐暪,后来是害怕真相会伴随着旅程的告终,而如今说与不说已然没有意义。
——唯一重要的是,当初捡到宝石的人不是辰马,是她。
「阿哈哈哈,最近一直想,如果幕府能把政权和平地交还给天皇,是不是就能避免兵戎相见呢?」一不留神,话题又被坂本侃到天际远。
「对对!如果将天下政权奉还予朝廷,天皇也就没有铲除幕府的理由了。」后藤拍腿感叹:「赶紧拿纸记下来,如果向各藩藩主上书,说不定能引起反响。」
「利用舆论,如果能让幕府放弃负隅顽抗,不管对德川家,百姓还是天皇都是真正的双赢。」坂本也是酒气醺醺,目中却有如炬的光亮,宛若大海之中的常夜灯。
陆奥沉默着看进他的眼中,久久不移。
辰马,变与和平,你想兼得吗,这个国度会走向你期盼的欢笑的时代吗?
虽为弘愿,引颈盼之。
两个男人不知又谈了多久,陆奥低眸看向大海,没有注意听,回神过来似乎已是尾声。
「…这就完成了,一共八条!」后藤一派踌躇满志,过后问负责构想的辰马:「这提案应该取什么名好呢?」
「阿哈哈哈,既然是在船里想出来的,就叫船中八策好了。」
真是符合辰马的性格,毫无气场的名字——陆奥如是想,心中忍不住发笑。
「那么,署上辰马你的名字吧。」
「啊,阿龙,你也一同署名吧。」坂本笑容明快,道:「会构想到这种东西,都是因为和你一同旅行呢。」
「笨蛋。」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归功于她,她充其量不过是相伴身侧的旁观者罢了。
后藤看着气氛,轻咳几声:「啊啊,有点头痛,先回客舱里睡觉去了。」
醒着的人只剩下坂本辰马和陆奥,二人均是酒酣耳热,情绪有些飘。
「吶,阿龙。待天下太平之后,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一同把快援队扩展到整个世界。」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互相直呼其名了,也有了对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想法的默契。他谈吐依旧那么有技巧,毫不暧昧地说出意义深远的话语,真不知是傻还是狡猾,让她又爱又恨。
然而若然海啸最终还是袭来,这几乎就是最后了,最后一次有一个傻高个站在她的身侧,为自己顶着天,挡着风。
所以她没有接下他的话题,只是命令似的斩钉截铁道:「坂本辰马,闭上眼睛。」
「呃?难道我脸上沾了什么?阿哈哈哈。」他如是道,从令如流地阖上双目。
彷佛是怕他不老实,陆奥的手又覆上了他的眼帘。
是她喝醉了,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个出其不意的吻,果断却转瞬即逝,印在坂本的唇。甚至坂本脑中的嗡鸣都未退去,她的气息已经离开了他的鼻尖,那只纤长的手也被烫到似的急急抽回。
坂本辰马惊诧地睁着眼,呆望陆奥的背影哑口无言;而她深吸一口气后回过身来,掏出枪枝抵住他的眉心,冷着脸却隐有一抹嫣红:「刚刚的事不许回想,不然…不然毙了你。」
***
十月。
后藤如获至宝地将船中八策以建白书形式,向土佐藩主山内容堂上书。其后,在山内的授意下,后藤前往二条城向仓静胜提出王政复古的建白书,提议幕府顺应时势,将政权归回给朝廷。
在时代潮流与广大舆论压力之下,将军德川喜喜当机立断,进行大政奉还。同日,天皇颁布《王政复古令》,废除幕府,标志着日本进入明治新政府时代。
于是,幕府与皇室、倒幕与佐幕的较量,未动一兵一卒,便告结束。
期盼的天下太平来得如此突然,有种如履云端的虚幻;坂本辰马闻悉喜讯,与陆奥自海上回到京都,预定几日后与故交中冈见面。
二人投宿近江屋,陆奥正为坂本沏茶。
注视着陆奥沏茶时的动作,每一步骤都谨小慎微,坂本却不禁忆起在寒梅屋初见时的窘况。
「阿哈哈哈,阿哈哈哈…」
陆奥以左手托碗,右手五指优雅扣住碗边,举至齐眉高,待坂本接过,方问道:「你在傻笑什么?」
「没什么。看着你这样沏茶的样子,总想到一期一会这个词。」
陆奥摇首,低哼一声:「你的大笑早就把那样的氛围破坏了好吗。」
——而且,我们今后也会在一起的。
「阿哈哈哈,是这样啊。抱歉,茶道太深奥了,我还是一窍不通啊。」望着茶碗上蒸腾的白雾,他悠悠地道:「说来,和你的初遇,也是我莽莽撞撞地打断了品茶呢。」
陆奥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辰马,有件事我想对你坦白。」
「阿哈哈哈,什——」
截断坂本的话的是一响震耳的枪鸣,茶碗啪的一声摔落地面,滚烫的茶水蜿蜓爬开,与灼热的腥甜液体化在一起。
他的左臂被开了一个洞,鲜血汨汨地流,陆奥脸色瞬地苍白:「辰马!」
剧烈的疼痛使坂本一滞,她电光火石间将他推倒伏下,下一记子弹打空,骨碌碌地在地面滚动。
陆奥心底涌现出难以言表的情绪,欠着身对外连开数枪,有人中弹瘫倒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她打开隔扇,践踏着其中一名暗杀者的身躯,极其凌厉地怒吼道:「是谁!你们是什么人!说,否则死!」
无人应答。
瞬间爆发出的杀意凛人,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武士也吓得噤若寒蝉。棕色的发丝掩了半面,因暴怒而颤栗的话语,一字一句自翕动的薄唇吐出:「那么,死吧。」
板机扣下,四枚弹壳,四条性命。
急乱过后,归于平静,她方才发现他们衣服上的家纹——九曜,奥州藤氏的象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奥州不知从何处获得消息,追寻自己至此,累了辰马。
「阿龙,我没事。」坂本掩着左臂上的伤口,自屋内行出,笑慰道。
若不是那刻他整个人倾身动了一动,被洞穿的便是他的心脏!
陆奥倒吸一口凉气,手心攥得很紧,指尖微微发青:「我们回海上去,到南方去。」
夜色的降临伴随着更多的危险袭来。
将坂本当作诱拐犯的奥州军来自四方八面,将他们包围,奈何陆奥护在坂本身侧,他们也不敢肆意开枪。
「全部退下!」陆奥怒叱,然而无人扔下武器。
「公主!陛下已经病重,您必须回去主持大局,否则各藩要乱了!」
「再近一步,死!」她全然不顾地咆哮,对天开了一枪示警。
弹药有限,他们无法两个人并肩走出这里。
双方争持不下之际,一柄木刀倏然从天而降,重重钉在试图靠近的国军脚边,地面崩解龟裂,蔓延足有一尺。
带斗笠的银发男人一跃而至,猩红的死鱼眼半睁半瞇:「公主本人都不愿意走了,还强迫要挟,你们才是诱拐犯吧!」
「钻石姬殿下哦,快带着这个受伤的笨蛋逃到天涯海角去吧。」
「金时…你…」
银时嘿嘿一笑:「阿银我只是来买酒刚好路过而已喔,要感谢的话以后再说。」他顿了顿又道:「——带上嫂子一起来江户拜访。」
坂本辰马只是苦笑。
陆奥搀着坂本破出重围,一路沿中山道逃往江户,抵达时已是天光乍破。他的伤口包扎过又再度裂开,她垂眸咬牙一言不发。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以为过去两年,奥州方早该罢手而掉以轻心,没有伪装好,招来了横祸。
他们来时乘的三邦丸在码头载浮载沉,看风的快援队队员瞥见他们,立即迎了上来。
「快把辰马带上船医治,赶紧出航,去南方,愈远愈好。」她把坂本推上了踏板,自己走了两步,又驻足不前。
——他们在一起,哪里都去不了。
坂本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她,眉目温和得如同无风时泛着几缕毂纹的静海。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她喜欢海,于是,也爱上了一个像海的男人;他的宽容、他的气魄、他的胸襟,让她景仰倾慕不已的东西。
可是她有她的身不由己。
晨光之下,她蹙着眉,强装镇静地望着回眸的他:「如你所见,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阿龙。我是奥州公主,人称钻石姬的——」
「陆奥。」
他轻轻的唤,轻得彷佛会被海风拂散,使她呼吸都为之一滞。
「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第一眼看我,我便知道你的身份。但不论你是阿龙,还是陆奥,既然能从那个牢笼振翅而飞,我为何不能丰满你的羽翼,带你游遍海天的彼方?」
她震惊不能语——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和她既亲近又恰如其分,所以一意孤行地带着她行商,航海,倒幕,追逐平和;他让她看遍了这个国度的所有可能性,填满她看似坚如磐石实则空洞的内心。
所以他也知道,自己终有离去的一天,对么?
「我要回去…回去奥州,那里有我的子民。」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好冷。
陆奥唯恐再也找不到寒冬之中那片暖洋,所以回过神来时,已然忘情地投进了坂本辰马的怀里。如同他们的相遇是一场偶然,分离之期也来得毫无征兆;就似万里晴空时突如其来的一场瓢泼大雨,使她狼狈不已,使她失了方寸。
他不再如同初吻那刻手足无措地呆愣着,第一次将怀里的人拥得那么紧,那么深。将她烙到身体里面,烙到灵魂里面,很久很久,久得时间彷佛为之凝伫,但他们都清楚一分不移的是自己。
船解缆鸣笛,即将启航。他们没有再见,只有永别。
坂本辰马右手轻轻拍拍她的头,似是催促,似是抚慰,含笑说道:「陆奥,钻石是永恒的宝石。所以无论身处何方,你也一定会坚毅而璀灿地闪耀,对吧。」
——即便是彼此缺席的未来,也请你,务必要笑着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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