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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日蚀


  天,并没有亮。

  吵醒神乐的是刀柄击打牢门的铁铮声,幽闭潮湿的暗室让她全无时间的观念。唯一知道的是,即便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天也不会亮。

  陌生的男人进入牢房,语调平淡地道:「今井信女,起来。」

  信女站起,冷冷地看着来人,即便身上没有配戴太刀,她还藏着一把随身携带的胁差。

  ——因为一般巫女都是来自高贵的世袭家族,所以牢卫不敢搜身,也未敢动她们分毫。

  她可以随时要了守卫的命,和神乐逃出去,然而即使走出别宫,也是一生颠沛流离的不归路。只要神乐尚存一丝希望,不值得涉险。

  「你无罪,可以走了。」

  信女闻言微一怔,转念一想明白是异三郎利用关系救了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话毕男人抬起下巴,睥睨神乐:「神乐…呵呵,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她的不安一分一分地愈加强烈。

  男人对神乐说的话并没有使信女意外,她早已料到十之八九。攥紧双拳,回首一瞥,低喃道:「神乐,我一定会让你活着。」

  最后一丝暖意也被夺走。冷清的囚笼内,神乐缓缓地挪动身子,坐到信女原来的位置上去,贪恋那一点点蒸发的余温。

  她左顾右盼,想找到能让她消磨去时间的东西。游移的视线由黑压压的牢顶一路往下,停滞在雀翎般绽放于身下的祭裙。

  它不知何时已不再洁净无垢,染上了铁锈似的斑斑污迹。她用手指拍了拍,华美的丝面却越发伤痕累累。

  随后神乐将它抛诸脑后,一根一根地数着牢房角落的茅草,直至三百多根,她浅浅地入了眠。

  梦境与现实,她已分不清了。

  母亲又死了,死在她的眼前,死在哥哥毫无留恋离开的家,死在父亲不在的冰冷房屋。

  父亲赶来时母亲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

  ——濡湿眼角的泪是真实的,母亲的死也是真实的。

  只要让母亲活过来,健健康康地活着,分崩离析的亲情便能一片片重新拼凑起来,她如此坚信着。

  让一个人死而复生,在他人眼中全然是无稽之谈。但她苦苦追寻方法一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据说东瀛京都的神明神社供奉着日照大神,那里有一卷名《常世之结》的古代方术书,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虽然渺茫,甚至有些可笑,但那是她唯一的希望。九岁的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偷渡船。

  然后她梦见母亲活过来了,温柔地拥着她,在满园的白兰之中对她笑。

  她伸出去回拥的手仍在半空,幻象便被某人一脚踩成碎片。

  「起来,谋害天皇的假冒巫女,现在要将你移送到黑绳岛。」他踩在她的手臂上,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神乐的原身份已经暴露了,所以牢卫再也没有顾忌的理由。

  可是她没有谋害天皇!她没有!

  想开口辩驳,最终还是一笑置之。她明白无论自己清白也好,双手污秽也罢,在这场阴谋的旋涡之中已经被选定作为牺牲品。

  因为攀得太高,所以一失足,粉身碎骨。

  七年追逐,换来的是没顶的绝望,她再也回不去神社,母亲也永远不可能再对她笑。

  日蚀了,即便人还苛延残喘,即便血还未冷去,眼前已无光明。

  神乐只能默默地追寻心中那一抹愈发晦暗的银色——小银,你可以让我再做一次梦么?

  终究,那仅余的光源,还是泯灭于她内心深处。

  一片漆黑。

  ***

  二月十五。

  近一月,冲田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很久没有踏出过房间。而难得病情缓了下来出了庭院,得来的却是一则噩耗。

  组里的人正在谈论天皇被巫女咒杀的事件,听说犯人叫神乐,已经被押解到黑绳岛。

  她一心想要成为日照大巫救母亲,又怎么可能咒杀天皇,绝了自己的梦想?更遑论她是那么善良端正的人?!

  一切太过荒谬。

  冲田迁怒地扯住其中一个队员的领子,质问他传闻的真实性。哪怕只有极微末的机会,他也盼望只是道听途说。

  队员对上冲田如火的猩瞳,呼吸一紧,像是要被五马分尸的惊惧。全身发抖着说这是局长亲自对他们说的幕府内部消息,组内每个人都知道,冲田才悻悻然地放下他。

  黑绳岛、黑绳岛…

  拿不出事不关己的冷漠,他想杀人,想带她回家;然而,手中颤抖着的清光明确告诉他,他连见她一面的能力都没有。

  她会恨自己不去救她么?不,她早该对自己恨之入骨了。

  他顿感无力地靠倚着树干,行色匆匆的土方迎面而来,见到他,面色一变:「总悟,你怎么出来了?」

  冲田苍白的嘴角挽起一丝冷笑:「如果我不出来,你们打算暪着我直到她死为止么。」

  土方不想辨解什么,且不论去年岁末忘年会上,总悟表示他和神乐早已一拍两散;就是没有,让他知情也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叹了口气,道:「她如今受天皇军与见回组的共同管辖,即使是我们真选组,也…」不仅是真选组,恐怕连那个男人,也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又慰道:「澄夜公主正努力周旋,短期内她不会有性命危险。」

  冲田悲极反笑——满手罪孽的是他,上天为何要把恶报降于无辜的她身上?只因这样能令他有百倍的痛楚么?真是令人感到恶心的天意!

  「土方,请你…求你一定要尽力救她。」

  土方心中震动,瞳孔收缩了一下,接而正色道:「总悟,从今以后不要再说求什么的了。」解下腰间的村麻纱,与冲田的刀一撃起誓:「我土方十四郎发誓,绝对会让她完完整整地回来。」

  黑绳岛大牢。

  长鞭划破少女的纤肢,开裂的华服下,白皙皮肤上的口子一道一道;双手被高高铐着,摇摇欲坠的身姿似是残破的人偶。

  「认罪吧,少受些皮肉之苦。」

  神乐紧抿着唇角,不知已过去了多少天,一直一声不发。要她的命,随时来取;要她承认自己没有作过的孽,永不。

  她明白没有谁能救她,也没有谁会救她;所以她谁都不等,她只是在等死罢了。

  死了,就能和母亲重逢。

  「小姑娘,我知道下毒手的不是你,但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不公。所有的巫女背后都有权势,而你没有,因此成为了那只羊。」

  望着神乐空洞的眼神,男人摇了摇头,将她放了下来:「算了,你的心已经死了,自然也不会说话。」

  ***

  二月二十八。

  今日过来"探望"她的却不是往日那位说话简洁的牢卫,而是给予人一种强烈疏离感的褐发男人。

  蹲坐角落的神乐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脸,又转移开去。蔚蓝的双瞳乍看如同春日的湖水,但真正看进去却是千里冰封。

  褐发男人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她:「小姑娘,很有趣的眼神啊。」他低声一笑,笑得不怀好意:「难怪信女那么在乎你。」

  他,就是佐佐木?

  神乐抬头再看了他一眼,想找出信女依赖他并为他犯险的原因,可是男人就似他身上一丝不苛的制服,毫无让人窥探的漏洞。最终她放弃这个念头,再度垂下眸子。

  佐佐木践踏过神乐被染污的祭裙裙襬,露出的一截受刑的腿仍在淌着血珠:「真是可怜啊…被侵蚀的纯白…」

  「但是,千万别怨啊。你已经很幸运了,身处在战乱的年代,还能天真这么多年。」佐佐木嘲弄的话对她来说,居然毫不刺耳。

  冷硬的刀柄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对上他无神的眼瞳,那里面也早已是一潭死水:「知道吗,这个世界便是永远的互相夺取,精英也好,凡人也好,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不想失去自己的东西,就去抢占他人的,就算弄脏双手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所谓生存。」

  见神乐充耳不闻,佐佐木冷哼一声:「放心吧,那么多人不想你死,你是死不掉的,你现在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无视一切只不过是逃避罢了。」

  单眼眼镜的反光使他的眼神变得非常的奇异,那是直透心底的尖锐:「这个时代的大动荡早已拉下帷幕了,你有所爱之人么?如果你再懦弱下去,某一天他们的尸体可能就会横陈在你身前。」

  黑暗的深渊,被人播下了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含苞待放。

  明明她所爱之人只剩下小银,明明他强大得不需要自己的保护,可是为什么,一点星火在内心荒芜之地肆虐燃烧起来?

  终于,神乐冷冷一扬眉,双瞳中有了锋芒。

  近乎一月未有说过话,开口时声音有种绝望似的瘖痖难明,转而是止水般的平淡:「为了信女,你也会双手满是杀业也在所不惜么?」

  乱世之中,你,会保护信女么?

  真选组囤所。

  冲田总悟睡眠中,忽然心脏一阵绞痛,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他单薄的上衣,正想开口叫唤谁,便是一阵强烈的咳嗽,喉中的腥甜翻江倒海,最终暗红落了一地。

  ——他梦见那株曼陀罗华染得一片殷红。

  山崎闻声疾奔病榻前:「冲田队长!等着,我去拿药。」

  土方赶来,甚至连撰写公文的笔都未及丢掉:「总悟!」

  见土方冷峻的脸上挂着悲悯的神色,冲田挽出一个虚浮的笑:「别一副看到死人的样子啊土方…你的老脸皱起来像只土佐犬一样,丑死了…」

  土方却如何都挤不出一丝笑容,曾经意气风发的剑术天才、真选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悟,不知不觉间竟已苍白瘦削如斯,简直就像会在晨光之下烟消云散一般。

  「她…神乐,有消息吗?」

  土方咬牙切齿,怎么也不肯开口。

  冲田仰看着土方含恨的脸容,已经心中明暸。幕府与皇室仍旧封锁着消息,待公之于众时恐怕已是尘埃落定。即便土方连日如何为其奔走,费尽心思,不过也是徒劳。

  有些干瘪的手颤抖着抓住一旁静静躺着的清光与安定,发痒的喉咙使他止不住咳嗽,两把太刀啪嗒一声,重新躺落。

  山崎在角落偷偷拭了一把泪,捧着热气腾腾的药汤过来,安抚道:「冲田队长,快喝下吧,肯定能药到病除,到时候就能去接神乐小姐了。」

  「…山崎,你的话也只能哄哄孩子了。」冲田戏谑一笑,却也把药喝得一干二净。

  ***

  庆应二年三月一,孝明天皇于春祭御祀上被咒杀,罪人前神明神社巫女神乐已被移送至黑绳岛候斩的消息传遍京都。

  次日,町人街定食屋。

  「老板娘,宇治银时盖饭一客,顺便来些好酒吧。」

  银时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表情。但是他这次出手意外的大方,老板娘知道他一向囊中羞涩,这次掏出的似乎是所有的钱。

  「啊,就来一壶白鹿清酒吧,阿银我这半辈子人从来都没喝过,想想还真是有点可惜。」

  老板娘哎呀一声:「坂田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吧,我们这破落小店哪来白鹿清酒这样的名贵品啊,你要喝得去清水屋。」

  一抹墨绿色不知何时坐到了银时旁,面色阴沉:「你疯了?想去那个地方救她?」他猜想以银时的性格得到消息肯定坐不住,幸好在这里等到了他。

  「你不知道当爸的男人都是无所畏惧的吗?多串君,别吱吱喳喳的了,非要干点什么的话,不如买坛白鹿清酒给我送行?」

  土方面色铁青:「你这叫有勇无谋,就算把你的银卷毛扯秃我都会阻止你的!你想救她,我这边也一样。如果真能让她安然无恙地出来,我也舍命陪君子,然而事实上只会白白赔上三条命!」

  「纵然你想救我家丫头是为了你家小子,我也感激你;可是你倒是告诉阿银我,除了这个方法还能怎么办?!」

  方才说话掷地有声的土方,也是一时语塞。银时剑眉横竖,冷眼盯着他,果然得不到答案:「再说,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小子为什么不亲自来?!」

  土方一咬唇,隐忍不语。总悟不是不愿来,而是来不了——这样的事实,土方无法告诉银时。

  「——有方法。」生疏的女子嗓音自门口传来,打破二人的剑拔弩张,那里面有令他们动容的坚定。

  银时曾见过她一面,她是神乐给他介绍过的朋友,似乎是叫信…信郎?

  还未及开口说些什么,她率先抢道:「坂田先生,我是信女。」然后急步走来,摊开一张画像:「我们要找到这个女人——阿音。神乐那边暂时不用担心,已经请澄夜公主再拖延时间了。」

  自安然出狱,信女便赶回神明神社,而阿音早已失去踪迹。她一人遍寻不果,又不能求助佐佐木,然后便想起了神乐极之信任的坂田银时。奈何幕府与皇室将消息封锁了整整一月,以至今日她才见上匆匆赶回的银时。

  土方闻言霍然抬头,阿音——松平公一直利用的线人!事情如果与她有关,莫非亦与大婚有关?不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可能找到她的方法。

  「喂,帮我好好看着这死鱼眼让他别冲动,我回囤所一趟。」

  ***

  自从他把某样东西透过松平公的女儿松平栗子"借来",银时便叫他忽方十四悠。

  然而现在不是拘泥小节的时候,男人重诺如金,他更甚;即便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他也放手一搏。

  手中的烟筒是仅有松平片栗虎持有的特殊信号弹,一旦使用,白虎烟便会升上半空,如果阿音是因为对松平公的感情而犯下大错,或许会现身。

  一行三人由信女带到神明神社镇守之森,放了烟雾。

  「喂,忽方十四悠,这东西真的不会引来一大批松平公的守卫吗?」

  信女先土方一步回答:「不会的,镇守之森四周设有结界,只有修习过方术有灵能的人才能看进来。」

  「但也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来就是。」土方面色凝重。

  ——会来的,因为她对神乐有愧疚。

  信女的手搭在腰间的配刀上,垂眸不语。

  银时已自早晨的冲动鲁莽中冷静下来,正挖着鼻屎,声音哝哝地道:「虽然第一次见你时已经感觉到你的杀气,但好歹我们现在是共同作战,你还是没有解释一下的意思么,信女小姐。」

  「只有一点,我是绝对不会伤害神乐的,其他无何奉告。」

  「最重要的是救神乐是吧,死鱼眼。」

  「阿银我不过是身为老爸想知道女儿的交友状况罢了,不用你刻意提醒我啊青光眼。」

  信女一脸淡漠地看着他们吵闹,直至一人姗姗到来,丢下身上的包袱,定定地迎上他们虎视耽耽的眼神,她面色蓦地一阴。

  黑刃出鞘,眨眼间已架上了来人的颈项,那人挂着无所谓的笑容,指尖轻轻拈着刀尖。

  「阿音!为什么?为什么要害神乐!」

  「我的目标不是神乐,是松平片栗虎,我想毁掉的,是他。」

  事情一如土方的推理,但他不敢置信,到底一个女人有多爱,才能这样恨。恨得无法对松平本人下手,于是决定毁了他的前程,毁了幕府。

  信女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阿音:「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孝明天皇骤逝,倒幕攘夷派的天皇睦仁顺利成章继位,幕府朝不保夕,真选组见回组兔死狗烹。而阿音没料到的是将军的妹妹澄夜公主竭力想要保住神乐,令情况雪上加霜,更随了她的愿望。

  不久之后,即将变天。

  银时按下了信女就要一刀斩下的手,盛怒的眼内充满血丝,极其凌厉:「救了神乐,我亲手送她下地狱。」

  阿音没有理会银时,只道:「我知道,很清楚,所以我来了。」比之三人的暴怒,她的镇静更使人心里发寒。

  未几,她轻轻一笑,有如银铃清脆,脸上却有一道道泪痕:「我疯了…作为棋子十年,得到的温柔都只是因为他要继续利用我,然后让我看着她对别的女人笑!」

  曾经是一心一意侍奉神明、纯洁的世家巫女,得到虚伪的爱情后开始堕落,最终看着空无一物的两手,陷入万劫不复。

  信女神色微一变,然而一瞬又抑止下来;阿音看得通透,却不说穿,只道:「我会去认罪的,然后,下地狱。」顿了顿又道:「我知道神乐根本没有当大巫女的野心,她想要的东西在包袱里面。」

  信女这才发现,阿音的两条手臂上都是火吻的痕迹。

  「信女,我也祝你好运。」意味深长的话语在风中迂回,最终化成一鸣凄凄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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