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之音
庆应元年二月中旬。
鬼兵队司令部。
男人半倚叠敷,胸前敝开的深紫和服上,金色蝴蝶翩然欲飞。他左手执一杆烟管,几缕青烟袅袅,伴随着三味线悠远绵长的韵调,构成了一幅古雅旖旎的画面。
然而男人右手把玩的是不合意境,西洋进口的枪枝。瞇起细长的凤眼,升起一丝诡异的危险与魅惑:「辰马真是弄来了了不起的东西呢。」
握住腰带上爱刀粟田口忠纲的刀柄,心中默念:但是,和那个男人…银时的对决,只有用这武士的剑——
银时,如果要达至新的平和,就必须先破坏。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个时代,会在疮痍弥目后,万象更新的。
深渊似的绿瞳瞅了一眼一旁的来岛又子:「来岛,拿去玩吧。」话音刚落,黑色的手鎗便旋转着落到女子合捧的双手之中。
「咦,玩?是,晋助大人!」
「唔…应该是这样——」随着一声震耳的"砰",子弹穿出隔扇,留下了一个浑圆的窟窿。
河上万齐指尖在弦上轻拢慢捻:「果然枪声还是合不上在下的节拍呢。」
有人激动而粗暴地破门而入,三味线的乐声旋即终止。
黑亮的发丝凌乱得有些狼狈,指间夹着两块对半劈开的铅弹碎片:「喂,高杉,你想杀死我吗?」
高杉吸了一口水烟,笑谑道:「假发,连池田屋那种形势你都逃出来了,如果最后你死于一道流弹,那还真是贻笑大方。」
「不是假发,是桂!说正事。」桂轻咳一声,端坐在高杉身前,摊开一纸信笺:「经过我和辰马的奔走,和萨摩的谈判已经完成。只要你的行动成功,便可签署同盟。」
「居然能说服西乡和太久保两个顽固,真是令人意外。」虽口中说着意外,但高杉表情始终从容,更噙着一丝阴鸷的笑意。
「谈谈你的计划吧,敌方人数可是鬼兵队的四倍。」桂双手绕在胸前,面有忧色。
高杉满不在意,语气轻狂:「很简单,一个人斩四个就行了。」
来岛又子凝视高杉一眼,握紧刚到手的杀人器械:「为了晋助大人,我一定会练好枪法!」
「就让在下奏上一段安魂曲送他们到彼岸吧。」
***
同月,高杉晋助及鬼兵队于大田绘堂之战撃破长州藩正规军,藩论由第一次长州征讨后的佐幕重新转向倒幕。
其后,高杉晋助及桂小太郎代表的长州藩以坂本辰马为中间人,与萨摩的西乡陷盛、太久保利塞秘密签署同盟之约,奠定了日后的合作。
六月,长州藩向幕府舰队控制的周防大岛进行炮击,吹响了第二次长州征讨的号角,双方军队于艺州、小濑川、石州、小仓等方向展开交战。幕府由于主要武力萨摩藩拒绝出兵,此役大败。最终孝明天皇下达停战诏书,战事结束。
***
年底,随着新年的来临,人民逐渐淡忘了短暂的内战带来的伤痕。
幕府传来喜讯,京都守卫职兼会津藩藩主松平片栗虎将迎妾加贺藩藩主前田庆一的女儿礼姬成为新的正室。
真选组西本愿寺囤所。
「各位想必都已听闻大婚的消息了吧。」议堂内,近藤依旧坐于中央,土方于左则,各队队长一字排开。然而总长和一番队队长的位置一直空落落的,在宽敝的空间中有种无法排解的寂寥感。
山南切腹死后,冲田总悟患病的消息亦在队中传开。为给他更幽静开阔的起居空间,加上招募后队员人数增至二百人;八个月前,真选组囤所自壬生村迁至西本愿寺。
土方心中清楚,所谓大婚不过是幕府促成的一段政治联姻。自萨摩藩立场突变,第二次长州征讨失利,幕府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因而想要以婚姻的方式捆住游离的加贺藩。
思量一番,土方口中只是道:「知道,有命令?」
「松平公任我们真选组为大婚守备。」
因为不愿连累其他队士,冲田将自己隔在屏风外参与会议,那头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那么,我也要去。」
按照冲田的意愿,近藤曾允诺让他养病同时,也参与真选组行动。他微一沉吟,还是依约道:「好。」
「总悟!唉…」土方想要阻止的话,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大婚之日是一个晴朗的冬日,不少平民前来围观。
虽说政治联姻从来不建基于爱情之上,但松平公对身侧穿着白无垢的礼姬十分照顾,二人眼神交会,颇有相敬如宾,琴瑟和呜之感。
近藤对外称冲田受了寒,于是他身披一件厚重的毛皮斗蓬,一如既往地排在守卫队伍的前头,偶尔掩嘴咳嗽两声。
幕府指定的祝婚祭祀是神明神社,是冲田当日方才知道的事实。
当山崎一脸好事地用手肘撞他,说说不定会遇到神乐时,他只是淡淡一笑,隐去那化不开的苦涩。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和神乐已经闹翻,而自己也不愿提起。
乐官吹奏起雅乐,巫女齐整地舞动祈福。领舞的不是熟悉的身影,而是一个面生的黑发的女子。神乐彷佛约定好一般,体贴地缺席了祭祀,让他松了一口气。
——因为即使背过了身子不去看她,他也知道那日她哭了。
泪一滴一滴自她的脸庞滑落,化成冰冷的刀尖,刺得他心脏一阵一阵地痉挛。痛得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红,最终无限的后悔与心虚酿成了睫间潸落的咸腥液体。
他强自打起精神,把思绪从这样的悲伤循环中抽脱,毕竟始作俑者是他,他根本没有自怜自伤的资格。
背后民众的交谈声渐渐能够听清:「不是传闻天皇会出席证婚吗,没来啊?难道说天皇和幕府真的——?」
「嘘,小声点…我家旦那在御所当奉行,听说天皇有心脏隐疾,可能是因为这个没来。」
「欸欸?!」
「小声点,嘘!」
谈话内容有些令人在意,但冲田依旧冷定地看着前方,忽然注意到人群之中一位半面之旧。穿着绯袴,却没有在祭祀舞群之中,似乎是已经成为了地位更高的执事巫女。
他还记得那时她一气之下将松平的白虎令扔进了池塘,可如今手中又捻着那块冷硬无情的催命符,真叫人捉摸不透。
隐隐的异样感之中,大婚完满地结束,真选组回到西本愿寺,巫女们回到侍奉神的场所,没有丝毫交集。
走到鸟居下,信女抬头,果然神乐又坐在那儿发愣:「神乐,我们回来了。」
神乐迟滞了一秒,蹙着的眉一瞬舒展开来,扬起笑容。
信女心中叹气,神乐异状已经维持了大半年,即便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她的伤心还是在有些笨拙的遮掩下欲盖弥彰。她总觉得自己的笑容能够骗过所有人,殊不知那看起来更令人心疼。
递给她一包温暖的鲷鱼烧,她一怔接住:「谢…谢谢你,信女。」
「你生病了,多吃点。」神乐称病没去大婚祭祀,于是信女只是继续帮她圆谎。
「神乐,要赶快好起来哦,春祭的排练要再下点苦功了。」阿音拉住神乐的手,满脸喜色地续道:「因为今年春祭,大家要去天皇御所为孝明天皇祈福,你是领舞!」
神乐眼神终于亮了起来:「真的?!」
阿音颔首,表示肯定:「只要不出差错,天皇似乎有意封你为日照大巫。」
四个字,让神乐心中的忧伤暂时一扫而空——成为日照大巫便可掌匙,打开镇守之森深处石关的门,阅览古方术残卷。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七年,最初的梦想终于触手可及,上天总算待她不薄。
信女见神乐久违地真心笑了,也很是欣慰:「神乐,你一定可以的。」
阿音自怀中掏出一物,交予神乐:「你的神乐铃不是有一只铃铛哑了么,我已经替你拿去修好了,到春祭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了。」
神乐接过自己专用的六层式神乐铃,在耳际摇了一下。三十六只金铃共呜着发出清脆圆润的音色,更有一股细细的、透入心扉的回音振动:「总觉得,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嗯,里面的金属球有点锈,全换了。」
神乐抓住阿音肩膀,郑重感激道:「谢谢你,阿音姐。」
阿音表情一窒,神乐毫不察觉,敏锐的信女却尽收眼底。
***
庆应二年一月三十。
紫宸殿大门前,神乐的手不安地攥着身上的祭衣,头上的前天冠与挿头华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动。
她已不是第一次在权贵面前领舞祭祀;两年前的春祭,她曾到过将军府,甚至和年龄相仿的澄夜公主聊过几句。
但对象是天皇,是神道教的最高领袖,只要一句话便能改写她的一生!怎么可能不紧张?
这种跃跃欲试的心情使她一连失眠了好几晚,但总比空无念想却睁眼直到天亮来得要好上许多。
手心的汗蹭在丝裙上滑潸潸的,随着祭时渐近,她便越发心焦。
信女的手伸过来,轻轻推了她一把,一向冷定的声线让神乐也稍微镇静下来:「没问题的,绝对。」
她回头应了一声,紧接着殿门便徐徐敝开。
殿内暖茶色的灯火晕染在前方居中的神乐身上,逆风飞扬而起的白色蝉纱千早迎光透出一层极为精致的银线刺绣,织就的千鹤纹盈着淡淡光华。
千早底下是饰以红线的白小袖,特制的龙村丝绸祭裙下摆自腰间倾泻,于地上逦迤足有一尺。色彩亦非一般巫女绯袴的绛色,而是水雾轻烟似的红,由浅至深蔓延至脚踝,底部缀以金粉,使她一步一步宛若踏于星辰之上。
今晚的她,是日照大神的侍女。眼前就是高天原,而她没有退路;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款款而入。
伴随神乐站定的是气势磅礴的一鸣鼓,天皇不怒自威的眉目静静地审视着她,九条皇后坐于身侧,端庄大气。
阖上的双目在祭乐悠扬响起时缓缓睁开——透明的蓝,永恒而多变的水,介乎于懵懂与睿智之间的神采,有情与无情之间的圣洁。
纤细白腻的手优雅利落地一折,清澈的铃声如同淌过长长修竹,落入瓷碗的第一滴泉水,天皇面色微微一变,似乎也为之动容。
她挥臂又是第二滴,第三滴…接而偌大的宫殿下起了一场春雨,十二位巫女在雨中祈舞,五色带飘动如帜。
舞过十三圈,神乐半跪,以执铃之手在虚空中画圆,不疾不徐,不柔不刚。留下的金色残影,是天际骤升的一轮明日。而她整个身影,都染上了烈阳的光辉。
连殿侧的乐官都不住一呆——那就是日照巫女!
日轮升起,云销雨霁。
鼓声变得急促明快,场上只余神乐的铃音叮咛夹杂其中,似雨后伞尖簌簌滚落的水珠。
祭祀进入尾声,按照排练内容,神乐要将手中神乐铃交给身后的信女,改以金银扇作舞。
然而良久,信女都没有接过她手中的物事,终于神乐忍不住回头过去,见她只是一脸惊愕地看向天皇的方向。
祭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殿内是突兀的安静,还有不知源自何处的喘息声。顺着信女的目光望去,方才她专心致志而没有注意到的天皇,面色已变得一片惨白发紫。
九条皇后紧抓住天皇按在左胸口的手,慌张地连连呼唤她的夫君。
神乐的意识空白,一阵耳鸣,信女已抢身上去:「天皇!」
神乐铃自狂颤不止的手中掉落,坠地的钝响沙哑沉重,纠缠不去的回音荡彻大殿。
「天皇他…怎么突然…肯定是,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来人啊!」天皇短促无序的呼吸戛然而止,九条皇后语无伦次地凄吼。
回过神来时,神乐已经自高天原的云端直堕九霄。
巫女加上乐官一共十八人,悉数被押解至别宫大牢。
二人一间的小牢房,似乎是要阻止疑犯之间过多的交流,将十八个人东零西碎地安置了。
牢门被咔的一声锁上,神乐一双手被失神的自己掐得不成样子,信女轻轻揽过她的肩。
良久,脑中的震惊沉淀下来,余下的便是对现实的接纳;她确定面前所发生的这荒诞不经的种种,都不是一场梦。
——天皇在她们的祭祀之中猝逝了,她们被怀疑了。
信女的反应明显比自己要冷静许多,六神无主之下只能求助地看向她。她摇摇头,幽暗烛火下无血色的脸庞比平日更为苍白了一些,原也是惊魂未定。
神乐拉住信女的手,将头埋进膝盖里,闷声道:「吶,等水落石出之后,我们会回去的吧。」
不仅仅是延迟日照大巫的册封那么简单,她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使她胃部剧烈地抽痛,就似母亲病逝前夜那般局蹐不安。
「嗯。」一声饱含犹豫的应答后,信女嘴唇又翕动好几遍,却无法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她心中非常清楚,幕府与皇室都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开始调查,神乐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让她再也回不去。
一切都要怪自己,怪自己没有仔细追寻那丝隐约的暗涌。
可以肯定的是天皇的死确实和这场祭祀有关,然而无法轻易推敲出到底是谁,用的是什么手段。
不断翻寻年底以来的记忆,零零散散的片段霍然定格在神乐抱住阿音时,后者那一瞬的异色。比对自己于祗园祭上对神乐的亲热的心虚,信女眼神陡变——是她?
神乐不愿好友担心,即便只是一句没有力度的回答,她也决定报以一笑。然而抬头所见的,却是信女眼底的锋芒。
她不傻,而且这双红瞳内的寒意,与记忆中某个青年持剑时的冷冽有着骇人的相似感。
——那是不应该出现在巫女脸上的,杀人者的眼神。
先是恋慕之人决绝地离开、又是入狱、再而是发现挚友对自己有所隐暪;一年内晴天霹雳接二连三,她的心如今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神乐毫不掩饰地直视信女,直至她也查觉并回视自己,平静地等待她开口说些什么。
「神乐,听我说个故事吧。」少顷,信女开口,波澜不掠的嗓音中有一丝,仅是极细微的一丝笑意,变得久远深长。
「十年前,有个孤儿少女效忠于江户杀手组织"终未屋",她的代号叫做"骸"。因为早就失去了一切值得在乎的人事,她唯一关心的只有完成任务。而所谓任务,便是了结客人指定的仇杀对象的性命,从而获得等同于危险程度的报酬。」
「一个雪夜,骸和同伴的目标是江户一位新冒起的佐幕派政客——佐佐木全家的性命。面对襁褓之中哭泣的女婴与手无缚鸡之力仍极力维护着她的母亲,骸无法下手。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对母女已经身首异处;而被骸斩杀于刀下的,是她的同伴。」
「风雪之中兼程赶来的那个男人,等到的却是倒在血泊之中的亲人与骸。他悲痛震怒之下拔刀,将再一次失去人生目标,全无还手之意的骸击倒。」
「…他的刀尖,终究没有洞穿骸的喉咙。」她微一顿,隐去了一些细节。
「后来,他把骸留在了身边,并赐予她新的名字,今井信女。」句末,信女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神乐心念百转,看来文久二年六月信女来到神社,也是那位佐佐木的安排。当初小银来探望自己后,她所说的话也绝非偶然,只是自己从未想过,她就是那个被利用的人。
获悉真相,千言万语都化为叹息,最终紧了紧正要抽离而去的那只冰冷的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其实…池田屋事件我也有参与。你喜欢的人,是真选组的冲田吧。」
神乐的表情僵了好一会,方道:「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们斩伤了对方,他的衣服中掉出了你的御守。」
难怪,难怪当日他能拿着她窃自缝进他衣衬里的东西,过来跟她画清界线。
「那个东西,已经…烧掉了。」强笑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可悲:「已经…不喜欢了……但是不用担心啊,世间有那么多好男儿,本巫女一定很快便有新欢的。」
——而她心知肚明,她再也无法像那样去爱另一个人。
信女有些不忍听,轻声截道:「睡一觉吧,天,总会亮的。」
神乐再也不说话,拆下头冠,披散以绘元结束起的长发,静静入睡。
(https://www.tyvxw.cc/ty11158/9182799.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