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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始与末


  庆应元年,第一次长州征讨以幕府军大获全胜,禁门之变责任者之三家老切腹划上句号。

  正是幕府春风得意之时,真选组内部却起了一场骚动。二月初,总长山南敬助留纸称前往江户,擅自脱离了组织。

  ***

  「啊,山南先生!」

  身着浅葱色羽织的男人坐在试卫馆道场的门槛上,仰望昏黄的夕华出神。有人认出了他,亲切地唤。

  他笑着回过头,是往日村里最崇拜试卫馆的一群小孩之一,温柔地抚了一下男孩毛茸茸的头:「小子,这么久不见,还是没怎么长大啊。」

  「山南先生真过份啊,」男孩噘嘴:「我已经能握住木刀了,等我剑术有成,一定会去京都的。」

  「一定会去京都加入真选组的!」男孩泛红的十指结了薄薄的茧,大声喊着把拳头紧握于胸前。

  是啊,真选组到京都已经两年了。吵吵嚷嚷着要拜近藤为师的小家伙也已经成为他人的爱徒了。

  于小孩坚定的眼神中,彷佛能看见自己当初的雄心壮志。

  「话说山南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小孩讷讷地问。

  他微一笑,不置一词。

  六载前,二十五岁的他自北辰一刀流出师,自恃剑术不逊于人,四处到其他流派的道馆挑战,未尝一败,直至那日到了试卫馆。

  记忆中那是桃李盛开的季节,他一人一刀,便是伫立在身下的槛外,默默地看着道场中大大小小正欢声笑语地扭打在一起。良久,居中那个魁梧的男人终于注意到自己,拍掉了像猴子一般挂在自己身上的孩子们,一时鸦雀无声。

  男人老实的笑容他至今还记得,他是近藤勋,是道场的继承人。听说自己是来踢馆的,当时还只到他胸口高度,十四岁的冲田总悟便当先站出,跃跃欲试,却被近藤拦了下来。

  他说,过门都是客,要不要先赏面喝杯茶呢?

  只不过是最次的粗茶,茶水中还透着淡淡的苦涩,他一饮而尽。心中不解,为何以往听闻来踢馆的都是一脸愠怒地想要赶他出去,不然就是直接大打出手,而这个人男人居然以礼相待?

  一盏茶过后,近藤推着一架子的木刀过来,表示武器任他挑,但终究不过是残破和更残破的对比罢了。

  他越来越期望和这个男人交手了,想从他的剑术中了解更多。

  然后他败了,木刀飞脱式的惨败。

  近藤说他的剑里有迷惘,他心知肚明,这便是他折服于近藤无杂想的剑意的原因。

  迷惘吗,是的。所以他去各方挑战剑道高手,想要从他们的意志中看清自己缺失的是什么,躯逐内心的迷雾。可是他愈加困惑,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自己追求的是剑道化境?并非如此,因为即便输了,他毫无不甘的心情。

  结果他仅仅是想成为有用的人,想被人信任,想被人亲近——只有这样微薄的愿望而已。

  而近藤恳切地伸出手,他握住了。正是他一手造就成如今的山南敬助,真选组总长兼参谋,但是…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自己出走后要回到这里?

  或许是一种执念,或许是一种缅怀,或许是在无处可归时不自觉地走到了曾经的家。想对男孩说些什么,话却滞在喉头——怎么能告诉他,自己是从他所景仰的真选组逃出来的。

  「嘛,下次再聊吧,我要回家吃饭了。」小男孩看他欲言又止的,无甚趣味,便想着该回家祭祭五脏庙了。

  然后山南无处投放的视线,最终转移到自己的手臂上——让他失去挥剑力度的"坏臂"。

  「山南先生,你果然在这里。」慵懒声线的主人似乎很笃定,逆光之中出现在山南面前。

  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瞳微微含笑,凝视着他。

  他认命的回以一笑:「追兵是你,我就无法刀剑相向了。」不愧是近藤一贯的作风,总能击中他内心的弱点;如同当初能使他无悔地追随,如今亦想籍此让他回去——近藤知道,冲田之于他是亲弟一般的存在。

  「近藤先生和土方说,只要你肯回去,既往不咎。」

  「不,我既不会回头也不会对你拔刀,你可以将我诛杀于此。」

  面对山南的断然回绝,冲田非常不解,但依旧不比山南猝然出走时为他带来的震惊:「为什么?」

  看着遥远处即将燃尽的绯红天空,他缓缓开口:「近藤变了。」

  冲田坐到他身旁,从衣服中翻出一瓶小酒,一副准备好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架势,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话语。

  山南接过冲田向他推来的微温的瓦瓮,啜了一口:「你明白不被信任、不被重用的无力感吗。」

  「那怕只是斩去一两道荆棘也好,能为那个男人的理想开辟前路,我便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人。」

  抑压着心中那团翻涌不止的乱麻,冲田垂眸假装平静地应道:「近藤先生没有变,只是希望等你养好身体再和你一同并肩作战,这也是一种信任不是吗?」

  他并不能完全地抽离旁观,因为他们的初衷如此相像,命运也同样可悲。

  「呵呵,也许变的是我,才觉得大家都变了吧?」

  「我…背叛了真选组。」

  「池田屋事件那个早上,我把古高的情报卖给了见回组。多么可笑啊,我清楚佐佐木是在利用我,所以才说相信我,」山南扯起嘴角,满是凄楚,不成笑容:「我只是想被认同而已。」

  冲田的缄默一如预期,山南抱着右臂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愈发憔悴并非因为病,而是因为伤了筋骨吗?日以继夜的挥刀练习,实力也不如往日的四五成。那种感受你懂吗?」

  他自问自答,言辞锋利地喃道:「你终有一天会懂的,冲田。因为你患上的病是肺痨。」

  冲田全身一震,伴随着瞳孔急剧地收缩,颤抖的声音不成语句:「你…你说…什么?」

  「放心吧,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没有出卖给佐佐木,也未曾告知真选组任何一个人。」山南置下酒瓶,神色黯然:「你隐藏得挺好,但别忘记明里她也是死于这个病。」

  明里…山南先生的红颜知己明里——虽然见过好几次,但记忆中只剩余她掩嘴咳嗽的苍白羸弱,摇摇欲坠的身姿;现在回想起,就好似映照着自己未来的一面镜子。

  「总之…我不会再回去了,让我的生命终结在这里吧。」

  冲田按着左腰的刀,却怎么也出不了鞘,他咬牙切齿地道:「终结?桃李还没开呢!我们不是约好了,如果哪位弟兄死了,就在落英的季节带他回来?我怎么能现在就把你埋在这里!」

  试卫馆三月的桃花和李花,无暇的白有如春雪,浅浅的红有如初妆,那是山南一生忘不了的景象。随着心念,它们便乍然绽于眼前,他轻轻地开口:「冲田…告诉我局中法度第二条?」

  「不可任意脱离组织,违者…切腹谢罪。」冲田总悟复诵,心一分一分地冷下去,直至山南毅然决然地拔刀,一颗心趺进冰窖。

  「帮我介错吧,但在我没要你动手之前,你都不许挥刀。」

  幽深月色之下,山南敬助跪坐于真选组羽织之上,身前的胁差安静地倒映着惨白的光。

  冲田总悟面容沉重痛苦得微微扭曲,吞下冲上喉间的腥甜,双手高举着刀,要给予亦兄亦友的山南最后的尊严。

  一声钝响,短刀开肠破肚,山南强忍着扩散到四肢百骸的痛楚,凛烈地完成了一字型切腹。

  暗红的血液浸染了羽织,眼前一切如此苍白,赫然夺目的只有那”诚"。

  「…动…手吧。」

  挥下的刀,滚落的头颅,飞溅的鲜血。

  悲伤化为一声无助的嚎叫,沙哑的声音渐消后是一片绝望的死寂,打破它的是强烈的咳嗽与指间触目惊心的黏稠液体。

  罪孽,罪孽…

  月笼云纱,暗夜无光。

  想要救赎的迫切的心,指引着他一步一步,沿着连接江户与京都的中山道蹒跚而行。直至黎明,直至日上三竿,直至眼前是熟悉的神社石阶,直至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冲田总悟?喂?你受伤了吗?」耳际是少女关切的声音,看着满身是血的他,惊惶失措的模样。

  「不,我杀了人…」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阴冷渗人,额前碎发掩盖着没有神采的红瞳。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宛若游魂野鬼:「呵,可怕吗?」

  神乐眉头皱成一团,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更无法理解为何自己自去年夏祭后日夜期盼的人终于露面,却表现得如此漠然生僻,彷佛一瞬回到初遇时的疏离。

  最终出口的话半分怨怪半分责备:「你疯了吗?」

  冲田心中自嘲地想,就是疯了才会来见你,就是疯了才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与你决别。

  「这个,是你的东西吧,还给你。」抛出去的御守划着完美的弧,少女一愣没有接住,轻如鸿毛的物事坠落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内心却不住失重。

  彷佛怕她的心死不透,他又捅了一刀:「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神乐弓身捡起,幼细的声线微微发颤,不敢置信地道:「为什么?」

  冲田不答,转身径自而去,双腿却似灌了沿,使他举步艰难。

  神乐唯一能想到冲田决定放弃她的原因只有她的巫女身份,第一次那么慌张地解释,甚至还带着哀求:「我想要成为大巫女是为了救母亲,那之后我只想当个平凡的女孩罢了。你能不能等等我…能不能——」

  「不能。」因为上天并没有给予我等待的时间。

  一字一句,宛若磐石,压得神乐几乎无法呼吸。

  嗡嗡作晌的脑袋无法思考,剧痛的心脏挣扎似的疯狂跳动,滚烫的血液却温暖不了冰冷的身躯。

  那夜,就在她的起程之地,他的一句话,为她带来了新的梦想。

  作为一个寻常女子被爱和去爱人的梦想。

  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像看穿了似的准确而狠毒地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为什么阿鲁?!祭典那晚我听见了你说的话!你说喜欢我阿鲁!」神乐激动得吼叫,甚至早已戒掉的语尾词都脱口而出。

  冲田心中陡然一震,驻足原地,攥得发白的十指掐得手心生痛,他却已然麻木。

  麻木得能够随意操控伤害心爱之人的刻薄声线:「不喜欢了,忘了吧。」

  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

  这是她一生所能想象最残酷最无情的话语。

  倘若人能像鱼一般说忘便忘,那么人的心也一定比死更冷。

  遗憾她做不到,却惨笑着说:「好。」

  黄色纸符唤来一团火苗,张狂地舔舐着手中的御守,顷刻间化为齑粉。

  一扬手,灰飞烟灭。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瓜葛。」强行压制着崩溃的情绪,仍旧泣不成声。

  提起裙脚狼狈地奔跑,决堤的泪模糊了前方,摔伤的膝盖不痛不痒,她一遍一遍地告诫着自己不要回头,咬得下唇发紫。

  冲田回首留恋一眼神乐的背影,奇怪,为什么下雨了呢?

  下雨了,他该回去了,回囤所去。

  温热的液体流星坠折,沾血的手一遍一遍的抹过,却怎么也抹不净。

  雨,为什么这么大,大得眼前景物都出现了重叠的幻影?

  他倒在了干爽冰凉的街道上。

  神智恢复时,身体还未有知觉。响彻室内的土方的声音很焦灼:「总悟他为什么还没醒?!」

  「十四,全当是为了总悟,冷静一点吧,让医生好好看病。」近藤的声音。

  「该死!」伴随着东西重重砸落地面的一声响,冲田清楚地看到地上滚动的是土方的烟盒。

  山崎弯腰正要替他去捡,土方却上前踩了一脚:「真选组局中法度第七条,禁烟!」

  「局长!副长!冲田队长醒了!」原来松元就在自己的脚边。

  「啊…土方你吵死了…」冲田的声音回复往常的闲适恬淡,笑容却又苍白了几分:「就不能让人安心睡一觉么。」

  「总悟,你这小子!要不是发病晕倒,你还想暪我们暪到何时?!」

  「呵呵…当然要暪到死为止啊…这样的话等土方你老了,副长之位就是我的了。」

  土方又悲又怒又悔,倒吸一口气道:「如果副长之位当真是你所渴望的东西,我现在马上让给你!」

  冲田捂着嘴咳嗽:「土方真狡猾啊,拱手相让别人不就觉得我逊毙了吗。」

  近藤上前抓住冲田的手满脸忧色地道:「总之,从今天起你停止一切的组里活动,好好养病。」

  冲田摇摇头从腰间取下染血的胁差:「这是山南…自我了断的刀。」

  「他走上绝路,便是因为我们自以为的体贴,让他感觉自己百无一用…」

  「…所以,请让我以一个武士,一个剑客的身份活到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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