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起·牡丹亭(8)
陆梓君的葬礼结束后,程小白正式向公司提出辞呈。
裴莫显然没料到她会选择年底前辞职,颇感意外:“为什么?”
筹备葬礼是浩大繁琐的工程,之前陆梓君的遗体先是由余姜市运送至北京修复化妆,火化后再将骨灰运回故乡安葬,前后耗时月余。裴莫全程负责,确认每一个细节,连日奔波,如今整个人显得更加憔悴,难掩倦容。“小白,”她停下练字动作,待墨迹稍干便将生宣卷起投入诗筒,领程小白至茶几前坐下,一边煮茶,一边询问,“和我说说,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辞职,是梓君的意外在你心底留下阴影了吗?”
是了,这才是大多数情况下的裴莫,温柔、谦和、严谨,仿佛永远抽离情绪之外,洞若观火。程小白对上她注视自己的一双盈盈水眸,心绪百转回肠,难以描述。点头说:“是,我太累了。”
水声渐沸,裴莫打开一只梅子青茶罐,勺出些许茶末添入水中。沉吟道:“如果你需要休息,那么我给你放个长假。带薪休假,我去和江哥争取,好吗?”
又找出储存盐花的银罐:“我也做过宣传,明白你的压力,不停地写稿子、出物料、刷数据……纯粹为了kpi而宣传,很容易使人深陷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痛苦之中。你又是重感情的人,和梓君相处两三年,他骤然离世,你一时半会肯定难以接受。所以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调整好心态,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不是休不休息的问题,”程小白坚持道,“小裴姐,我反省了很久,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个行业。”
“胡说。”裴莫随手从消毒柜中挑出两只豇豆红釉的茶碗来分茶,反驳道,“你进公司两年,江哥多次向我夸奖你,说你做事稳重,只当个文案倒有些屈才——你要是不适合,他会这么说?”
“对不起。”程小白十指交握,闭了闭眼,到底是说了出来,“就像你说过的,‘心解脱者,若欲自证,则能自证’,可我的心会永远饱受煎熬,不得解脱,所以我做不到。”
果不其然,听到这十二个字后裴莫的手腕明显一抖,碧色茶汤泛起层层涟漪,有些微水泽被泼在桌面。她不动声色地将茶碗搁下,拿纸巾擦拭:“……原来如此。”
沉思片刻,嘴角弯起,“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小白,你已跟过许多完整项目,对宣传流程十分熟悉,手里媒介资源也足够丰富,我建议你下一份工作可以尝试应聘上升期艺人的宣传总监。如果有需要,我会为你引荐。”仍是温婉动人的声线,缺乏情绪的波澜。
程小白说:“谢谢。”
裴莫微微地笑,起身走至办公桌前,拿起方才正在临摹的一本字帖,递给程小白:“你要走了,我没有别的可以送你,这个你且拿着,算作薄礼。”
程小白依言接过帖册,发现被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短短一句: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字迹昳丽似有敲金振玉之势,点面挺秀严紧,转折处曲笔兼用,尽显遒媚飘逸,是再熟悉不过的褚体。
程小白曾见过陆梓君在节目中展露书法功底,他自幼专攻褚体,落笔时俯仰含章,灵动从容。望着相似的字迹,程小白不禁疑惑:“这、难道是小陆老师的字吗?”
裴莫摇头:“不,这是梓君的父亲、我的恩师陆思源陆老师生前抄录的诗文,制成字帖,供我们临摹练习。”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越过程小白,投向虚无的远方,若有怅色,“你或许无法接受,但终有一日会明白,人世辗转,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纵父母至亲,无有代者——小白,这是老师的路,也是梓君的路。”
舌灿莲花!程小白攥紧那本字帖,只觉得她的言语无比讽刺。用尽了全力,才强迫自己没有脱口而出:“裴枕书,生命永不重来,死亡即是消亡,你怎么可以试图用精妙的佛法、诗韵的文学去美化一桩杀人的罪恶?!”
她极力克制,终是将那本字帖横抱胸前,俯身深深鞠躬:“小裴姐,感谢您过去两年对我的照拂。”
程小白的第一份工作,就此结束。
房租已预付至来年三月,工资卡内还剩两万积蓄,暂可确保温饱无虞。所以她并不着急投简历面试,每日只是躺在家中闭门不出,沉浸无聊的国产影视剧中,惊叹主演的小鲜肉、小鲜花还不如清朝僵尸表情丰富。
她的娱编室友一度惶恐:“小白,你是受了什么刺激?炒老板鱿鱼是多扬眉吐气的一件事,为何要自暴自弃?”程小白捧着外卖躲回房间,避而不答,更不去触碰那本被自己束之高阁的字帖。
待年关来临,某日程小白卡内忽然收到一笔转账,备注“新年快乐”,原来是公司给她发的年终奖。虽说金额大概只有去岁的一小半,可还记得给她这位离职的前员工发放项目分红,程小白盯着手机屏幕半天,冷冷地想,施小惠存美名,裴莫的处世之道真是高到了一定的境界。
她霍然起身,打开书柜,从角落里艰难翻出那本暗色封面的字帖,迅速翻页。毛诗、楚辞、汉赋、乐府、世说新语……内容繁而不乱,俱是精品。其中涉及佛教经典有一篇《阿含经》节选:如是,比丘,心解脱者,若欲自证,则能自证。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自知不受后有。
“裴枕书,我生已尽。”原来遗言出自这里。
所以陆梓君,你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境,是彻悟?是了然?亦或彻底的寒凉?才会决绝写下这四字作为自己一生的句读,再添死亡为封首钤印?
陆梓君,不,是藏匿在“陆梓君”这副假面后真实的、不为人知的陆砚清,这个真实的“你”一生都有怎样的遭遇?家破人亡,学医梦碎,背负满身污名,被至亲之人伤害,被至信之人背叛,在双相障碍、焦虑症、ptsd和药物依赖的折磨中度过了整整十一年。
思及此,程小白一时哽咽。
她没有撒谎,这颗跳动的心脏将永远饱受道德层面的自我批评,无法解脱。是,她也曾一再降低底线,去适应这个浮夸畸形的行业。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她不是没有迷失过。可陆梓君对她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位号召力极强的艺人、一个具有高商业价值的优质ip,他不是几个毫无感情的名词就可以概括的陌生人。他们曾经一起飞过半个地球出差,一起在收工后逃出剧组去夜市吃烧烤,一起因车辆抛锚被困在荒郊野岭一整天。
是,他们地位不相等,从来不算朋友。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实在做不到如裴莫那般将人性底线彻底剥离,无动于衷……毕竟那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10月27日深夜,裴莫将长微博发出后,她们并未着急离开致宛科技产业园。如季清让所说,致宛相关部门的员工的确忙得焦头烂额,十几个人持笔记本围绕在会议室里加班,把控舆论风向,喝光的咖啡杯在角落里堆积如山。
这个时候,无法参与其中的程小白便发现自己颇有些多余,见冯天真在阳台抽烟,她自觉地跟了过去。只是很快,她们之间的对话同样以沉默告终。
她莫名烦闷,决定在园区随意逛逛。
致宛科技创立于2010年,是一家专注智能家居产品的独立研发、设计、制造及销售的综合性企业。其中心实验室于2012年5月通过is17025认证,同年,获批南江省高新技术企业;2015年12月,致宛欧洲销售子公司zerochieuropegmbh落户德国杜塞尔多夫;2016年,致宛官方旗舰店在双十一当天成交额突破23亿,位居全网单店销售额前十……
在陆梓君最初接受致宛旗下全线产品的代言邀约,双方走合同流程时,工作室按惯例要求致宛提供一系列资料存档。包括企业营业执照复印件、产品生产许可证、经营许可证、批准文号等等,续约时亦需及时更新。当时程小白负责协助执行商务骆晓川的工作,这些资料都经过她的一道手,故而她记得烂熟。
是一家大企业啊,这是她最初的感慨。而当她独自行走在产业园的小径,两侧路灯昏黄,远方南湖水雾氤氲,与连绵山脉共同融入黛色,化作深浅不一的黑影,乍一看这偌大的园区倒显出几分萧条颓败。后来她才知道,产业园区只是致宛的科研及生产基地,数万亩的建筑面积,自然必须选址在偏僻郊区。
四周树木茂密参天,程小白走至湖边,迎面凉风浸骨,正后悔没有带件外套出来,忽然身后有窸窣声响,是金属物体在板石地面敲击。伴随季清让偏于清冷的声线:“……听说,先前你和省昆剧院的一位男演员走得很近。”
女声旋即徐徐响起:“许云声。”
季清让似一时未听分明:“什么?”
“我说,季总关心的那位昆曲演员叫许云声,艺名泊舟,专攻巾生。我很喜欢他唱的淳于棼、侯方域和徐继祖,潘必正、贾宝玉差强人意,至于柳梦梅就算了。他演《牡丹亭》那会儿还太年轻,《拾画·叫画》两折教戏迷惊为天人,主要是赢在扮相,唱功其实一般。不过比起《墙头马上》,春卿又算是可爱的,毕竟裴少俊这个人怯懦无德,实在担不起李千金的爱慕。白朴竭力尝试将乐天的名篇《井底引银瓶》改成喜剧,可惜改得突兀生硬,剥开那大团圆的结局,实则满纸血淋淋,毫无温情可言。”女声解释完,含笑追问,“如何,我可有一丝隐瞒?”嗓音且软且糯,显然是裴莫。
程小白没料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为免尴尬,下意识地侧身闪到树后躲避。季清让手持盲杖缓行,语气平静:“你无需隐瞒,因为在最高明的谎言里,每一句单拎出来都很真实。”
顿了顿,“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只是许云声的出身摆在那里,十八岁首演在人民大会堂,又年纪轻轻便得了梅花奖,起点如此之高,将来肯定是要冲着体制内去的。再不济,也会是个剧协副主/席。你既出了这样的事,往后还是尽量离他远些——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你当明白我的意思。”
程小白屏住呼吸,注视两道身影越来越近。从未想过,这位季三公子和裴莫私下竟是如此的相处模式。肢体并不亲密,言辞也是,但晚风携枝梢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头顶的月亮将虚影静静安放水中,曳生一道长长的波痕。两人周身也被这水一样的光影笼罩,丝丝缕缕,明昏不定。
由于视力障碍,季清让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需要先使用手杖在身前试探,确认盲道上没有任何障碍物后才会迈步。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坚持一个人艰难地摸索前行,不允许身边的人施以任何援手。
于是裴莫没有做出任何搀扶动作,只是怀抱一只大礼盒,放缓脚步,与他并肩同行。语气不咸不淡:“看来季总早就将我身边的人调查得一清二楚。”
季清让并未否认:“不然呢?指望你有朝一日主动向我坦白吗?”两个人来到程小白藏匿的那株香樟树前,季清让停下脚步,面向前方辽阔水面。低语:“今晚月色很美。”
程小白躲在树后,正准备挑个机会赶紧离开,听到这句话不免怔愣。她疑惑,季清让不是个盲人吗,怎么还能……?那时她还不知道视力障碍分全盲和弱视,其中又以弱视居多,无法视物、保留微弱光感并非是件稀奇事。
裴莫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似雾朦花,如云漏影,今晚月色的确很美。”
季清让说:“虽只能感受朦胧光影浮在眼前,但听你描述,倒好似回到了母校的卡尤加湖。”他似想起什么,慢慢转过来,“枕书,你可还记得,我们相识多少年了?”
凉风拂过,枝头树叶沙沙作响。裴莫垂下眼睫,沉默半晌:“若是从初相见时算起,则十年有余;若是从我觍颜荐枕席……堪堪五年。”
季清让“哦”了一声,忽然说:“你和陆梓君十七年感情,青梅竹马,他的父亲更是你的养父兼恩师,对此你尚且能弃之如敝履。想来我们之间的五载光阴,在你心中必然不值一文吧。”说到这里,他薄唇抿出一个颇具玩味的笑容,“枕书,我在你心里,就真的除了‘利用’二字再无任何价值吗?”
裴莫眉尖微蹙:“季总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季清让不动声色:“那我们就来说点你明白的。”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圆环,背脊挺立,“陆梓君个人工作室因为是小规模纳税人,对外开发/票一直是三个点。可是按照陆梓君的身价,一年代言的报价通常不会低于税后千万,而他身上同时有二十四个代言,还不包括拍戏、综艺、商演和各种线上推广。如此一株摇钱树在,你们工作室的年收入居然还保持在500万以下?裴莫,你说,要是税务局去查账的话,究竟能在你们公司发现多少猫腻,嗯?”
裴莫听完笑了:“原来季总是想举报我们偷税漏税。”语气轻松道,“那完了,毕竟我们18年年底补缴的税款远远不够,我还是得坐牢。”
“不,你错了,你不该坐牢。”季清让冷静指出,“因为杀人者,偿命。”
裴莫仍然是笑,语气波澜不惊:“季总何出此言?”
季清让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指了指她怀抱的那只盒子,淡淡问:“我送你的礼物,不打开吗?”
一只十二寸的大盒子,尺寸可用来装鲜花、蛋糕又或是巴黎时装周上最新款的高定礼服。裴莫懒懒道:“多谢季总。”抬手解开蝴蝶结,粉色的丝缎被晚风吹走,飘逸在半空,她原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待看清这份精美的包装中盛放的究竟为何物后,笑容骤然凝固。
“咚”的闷响,纤细的指尖终究没有握住,一时间,十数张银/行/卡大小的卡片掉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剩下那些纸质的单据则四下飞散,月下恍若飞蛾乱舞。
“你应当记得,这些是什么吧?”季清让很平静,“你、冯天真、还有陆梓君那个贴身助理叫官文希的病历卡,安定、六院、上海精卫……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们没事跑遍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医院到处挂号做什么?”
“还有——”其中一张单子飞到他身上,被他一把抓起来攒在掌心,“艾司唑仑用于治疗失眠和焦虑症,盐酸帕罗西汀是常用抗抑郁药,盐酸氟西汀又名百忧解……你们买通医生,以自己的名义开出那么多精神类药物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莫面如死灰。
沉默半晌,她颤声问道:“……所以不是警方,而是你下令警方将我囚禁,自己专门花两天时间调出了所有的病历档案,对不对?”又迅速自我回答,轻嘲道,“也是,三公子只手通天,要查这些岂非轻而易举。”
她蹲下/身,一张张拾起那些单据,微笑:“幸好您不考虑转行做狗仔,否则一个个出轨的出轨,嗑药的嗑药,整个华语娱乐圈或有灭顶之灾。”
她向来对谁都是和颜悦色,极少将话说得如此刻薄。只是季清让微微低头,似对她这番的讥嘲置若罔闻。毫无焦距的双瞳注视她所在的方向,眉眼冰凉:“你居然敢向我隐瞒陆梓君的精神状况,好让致宛继续选择他作为代言人。不仅如此,裴枕书,你、江望秋、冯聿安,你们这些人,明明知道陆梓君的精神状况已经恶化到何等地步,居然没有让他暂停一切工作安心治疗,反而试图压榨他身上最后一丝商业价值。”
他一字一句:“裴枕书,这是杀人,你知道吗?”
“杀人又如何?”裴莫倏地起身,许是因为激动,双颊涌起异样的潮红,竟使得这张过分美丽的面庞透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妖娆。她微微地笑:“心解脱者,若欲自证,则能自证——路都是自己选的,如果他陆砚清不想要这份锦绣簇拥的无上辉煌、万人殷羡的无边风光,当初他就不会选择入行!”
她仰起脸,没有丝毫畏惧退让:“季清让,我告诉你,人性本质是贪婪,你我皆有原罪,我裴枕书手上沾染多少鲜血你季清让脚下就踩踏多少冤魂!我不过是供你狎玩的宠物、替你作恶的傀儡,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夜雾忽起,万物死寂。程小白躲在树后,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老板、谆谆善诱的前辈、温柔体贴的领导,原来曾经仰视的人竟有如此残忍的另一面?工作以来构建的价值观全部粉碎。程小白近乎绝望地想,颠倒是非梦想的人间啊,是否“善良”一词,真的毫无意义?
于是她选择辞职,逃离了这一切。正因此,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所经历的,不过是一个完整故事中的几折而已,惊鸿一瞥,有死亡涉山水而来。至于故事的完整脉络和结局,则更像梦幻与荒草,是爱与恨,如数湮灭。
终是于这颠倒是非梦想的人间,余烬自冷,末路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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