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起·牡丹亭（7）
当晚，名为“平安南湖”的警方官微发布一则案情通报。蓝底白字的图片中，措辞简练：
10月25日凌晨3时15分，我区公安分局接到报警称玉泉山路某酒店发生一起高空坠亡事件。接报后民警迅速赶赴现场调查处置。经查，坠亡男子为陆某清，31岁，艮桥镇人。根据刑警现场痕迹勘查，现排除陆某他杀的可能性。
姗姗来迟的一份声明，南湖区网警对此事的处理堪称近年来政/府/机/关应对网络舆情一次教科书级别的负面案例。而声明中“非他杀”的结论更让网友哗然，评论纷纷质疑“嫌疑人裴枕书去了哪里”。两个小时后，裴莫在其个人主页上发布长微博，正式作出回应：
“我是裴枕书。
25日凌晨，梓君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是个让所有深爱他的人都难以置信的噩耗。面对这一残酷事实，我知道，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梓君18岁时，他的父亲陆思源老师跳楼自杀，梓君将这场悲剧视作自己的过错，自责不已，从此患上睡眠障碍。而艺人的特殊身份更使得梓君常年生活在镁光灯下，外界过度的关注放大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言行常常遭到恶意曲解、抹黑及断章取义，这一切使他倍感压力，身心俱疲。
梓君是温柔的，为了不让众多粉丝及身边的工作人员担心，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精神状况。梓君独自承受着这些压力，对待工作的态度依然认真而严谨，他希望以更加出色的作品回报粉丝的厚爱，向粉丝传达正能量。或许正是他内心的柔软，让他将遭受的一切不合理的质疑声都归结为自己的过错，这份自责终将他逼入了生命的死胡同。
25日凌晨，是梓君第一次向我倾吐内心的压力。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朝夕相处、一直温柔微笑着、给予我们力量的梓君，竟然独自承担了那么大的痛苦。
是啊，梓君是温柔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我说的是：‘对不起，辜负你们所有人的信任。’
他选择以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我们，天道难知，人生至此，或许这就是他要的解脱。如果当时我动作更快一些，或许我就能拦住他……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千言万语，唯有涕零。
工作中，我是陆梓君工作室的一员；生活中，我则是与梓君相识十七年的挚友。他的父亲陆思源老师曾是我的中学校长，他的母亲陆敏贤更是我的钢琴启蒙老师。一直以来，我都视梓君如兄长。意外发生后，我和大家一样沉浸在深深的悲恸中。然而在我协助警方案件调查期间，部分媒体利用梓君的不幸离世发表不实言论，恶意误导网友，故我在此澄清相关谣言，希望还逝者一个安宁。
接下来，工作室将专注料理梓君的身后事，遗体告别仪式的举行时间、地点我们将另行通知。”
微博发布于深夜十一点半，自然引发轰动，只是受限于该时间段内微博用户活跃度降低，传播的范围和造成的影响始终在团队掌握中。
团队？是的，这短短七百字，是十数人的公关团队坐在一起开会探讨了整个下午，反复斟酌字句、修改了六七稿后才最终呈现出的内容。这其中没有哪怕一个标点符号出自裴莫的手笔。
——是陆梓君的死导致致宛科技连续两天股票跌停，集团公关部希望尽快淡化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条微博正是他们要求裴莫配合的内容。
程小白清晰记得，在前往致宛产业园区的途中，冯天真曾直截了当地问裴莫：“他为什么会出面？”
这个“他”代指谁，大家心照不宣。裴莫歪靠椅背，正闭目养神，闻言唇齿间溢出轻笑：“已有舆论在将梓君的意外往阴谋论上推，说梓君沦为季家兄弟争权的牺牲品，致宛这两天市值横空蒸发14——你当真以为他是为了救我？”
冯天真听罢脸色微变，忙问：“这种消息居然压不下去，是哪个团队在背后操作？”
“不知道，还在打听。”黑色的别克gl8沿着南湖湖畔疾驰，沿路湖光山影皆急速后退模糊。裴莫语调散漫：“但敢和余姜季家为敌的，又有几家呢。”
她说到这里，以手支颐，微微地笑出声，眼睫轻颤：“冯聿安，你做了唐琛十二年的经纪人，对军/方内部派系的了解应比我更甚。季清让绝不会轻易和对方正面摊牌，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无非再次转移舆论注意力。”
冯天真皱眉，她是何等机敏之人，瞬间猜到季清让的意图：“那你岂非一枚弃子。”
“不然呢？”裴莫这才睁开眼睛，脸色静寒如玉，反问，“难道你真相信他与我之间尚有情分一说？”
薄唇翕动，语气淡漠：“不过是神仙打架，需要几个虾兵蟹将在阵前冲锋卖命罢了。”
下午开会时，程小白紧挨裴莫坐下。负责阐述方案的是致宛品牌部副总监楼筱郦，一个妆容干练的女人，之前的合作中程小白和她打过几次照面。
她和之前一样口若悬河：“……必须先等警方发案情通告，由于这个时间是不可控的，大概会在今天傍晚到七点之间，所以我们希望裴莫的这条微博最好可以在深夜十一点之后再发出。这个时间段内也会比较容易操作数据上热搜，我们安排了100个大号直发铺垫广场内容，这部分的预算是——”
“这个时间不合理。”裴莫随即指出，“工作日深夜没有人会关注热搜榜，可以今晚发微博，但热搜应该设置在明天上午。”
楼筱郦不动声色道：“白天操作的难度太大，如果裴总监你这边能保证明天上午一定上热搜的话，我们可以听你的。”
裴莫微笑，婉声拒绝：“楼总，我只是提出一个建议，并不能做出任何保证。事实上除非走新浪官方渠道，也没有一家数据团队能打包票保证你上热搜。”
这时有一人忍不住插嘴道：“官方推荐位的价格太高，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被楼筱郦狠狠剜了一眼。
程小白将他们的争执看在眼里，差点就笑出声来，内心只觉得无比荒唐。都什么时候了挂在嘴边的居然还是预算，是不是还准备定个话题阅读量的kpi？什么澄清谣言，什么唯有涕零，一切不过是季清让试图转移焦点的手段。她这才恍悟，每一个人都有所图谋，每一个人都有备而来，真好似一场大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个事件背后多方势力掺杂，真相欲盖弥彰，她既看不透也无权了解，唯记得陆梓君的遗体还孤零零躺在停尸间，除了他的粉丝，无一人真正关心他的死因。
待程小白点开裴莫的微博，她则连最后一点坚持都自我否认。她本意只是好奇大众对此声明的反应，谁知会发现粉丝正在大规模组织控评。热门评论有泰半来自陆梓君的后援会和各个站子，一模一样的说辞，表达“声明看哭了，梓君你从来没有辜负我们，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爱豆”，同时“感谢小姑子说出真相，现在最难过最自责的一定是小姑子，恳请营销号和路人不要再吃人血馒头伤害小姑子”。
持重如程小白，看到这里，一时间也差点喷出来。
“小姑子”一词的确是部分露水赠给裴莫的昵称。起因是2018年年初陆梓君在西安拍戏时和时任女友——当然称之为炮/友也许更合适——女演员宋婧熙雨中/共游古城墙，结果两人相拥一幕被华语娱乐圈第一狗仔韩老师拍下。
陆梓君出道伊始就是单身人设，甚至拍过耽美剧，粉丝结构中所谓的“老婆粉”“cp粉”占至七成，公司自然不愿意他公布恋情。幸好照片中宋婧熙全程戴墨镜口罩，于是陆梓君主动发微博澄清，表示女方并非大家猜测的某艺人，而是与自己相识多年的裴莫。
“和工作人员出门时连她快摔倒的时候都不能搀扶？否则就是恋情曝光？天天造谣我的恋情是为了什么？着急给我送份子钱吗？”
据说这是陆梓君被老板江望秋批评后一气之下发的声明，事先并未征得裴莫同意。当裴莫看到热搜后连夜赶回公司，鲜有的大发雷霆：“陆砚清！我谢谢倷一家门！”
陆砚清正是陆梓君鲜为人知的真名，出于种种原因，全公司上下无人敢提。何况此句又是吴语中极为严重的辱骂，全家户口本是真的只剩下一页纸的陆梓君气得直接将手中茶盏扔了出去，伸出一指：“裴莫，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冰瓷茶盏沿抛物线飞出去，直接摔在裴莫脚边，跌得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泼湿一地。而她不闪不避：“我说倷自说塞话，拎弗清的事体覅把人当阿木林！”
江望秋原在佛前添灯油，转身见心爱的茶室狼藉一片，忙赶过来劝架：“怎么了这是？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说，非得在菩萨面前犯口业？”阻在两人中间，“还有你们俩这是什么臭毛病？每次一见面，净说些听不懂的爪哇国语，能不能讲人话？”
裴莫这才往后退了半步，胸口剧烈起伏：“对不起，江哥。”略转过脸去，并不看陆梓君，“……下次撒谎前先动动脑子，那天我在余姜市，根本没去西安，粉丝找黄牛一查机票行程就知道，你瞒得过谁？而且，你凭什么认定韩边杰手里没有宋婧熙露正脸的照片？”
顿了顿：“总之这件事我会处理干净。但是陆梓君，我不干涉你私生活的前提是你在说每句话之前都必须先和我商量，我不希望像今天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否则你这个艺人我没法带，你换人吧。”
说完她直接摔门而去。
当晚，裴莫动用人脉，迅速花高价公关掉狗仔手里余下的照片。又安排人以陆梓君中学时代同班同学的口吻在网络放出爆料，声称陆梓君和裴莫绝非恋人关系。
爆料称，因为裴莫改了名字，自己也是看了近照才辨认出来。她是他们学校有名的特困生，家境清贫，父亲和弟弟在一场车祸中双双身亡，母亲卷走全部赔偿款改嫁，是校长陆思源资助了她高中三年的全部费用。那几年裴莫借住在陆家，故与陆梓君情同兄妹，关系亲厚。
爆料人最后总结：“我想了解过陆梓君的人应该都知道他的身世，父亲含冤自杀，母亲发疯失智。裴莫是唯一陪他度过那段黑暗时期的人，依陆梓君重感情的性格，应是早把裴莫当成家人了吧。”
爆料迅速被一众kol截图转发，引领舆论赞美陆家人心地善良、品行高洁。又有所谓路人整理出陆梓君和裴莫的机场同框照，大多是陆梓君大步在前，裴莫戴口罩推行李箱紧随其后，如最普通的助理一般。力证二人互动毫无爱情火花，衣着饰品更不见任何情侣款，果然是纯粹兄妹情。
对众多粉丝而言，爱豆亲自下场解释即为真理，不管这解释里有多少漏洞，她们都能做到视而不见，何况又添所谓知情人爆料，当然更是深信不疑。于是立即反扑控评，指责营销号恶意造谣抹黑。心疼陆梓君身世凄惨的同时，女友粉们高呼：守护陆梓君和他的家人，裴莫既是陆梓君的妹妹，那么就是她们的小姑子。
“小姑子”一词由此而来。
虽说陆梓君对此极为不满，怒斥裴莫为了公关连自己的料也爆，可谓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但不得不承认，裴莫此举确实成功转移了大部分视线。
按说程小白也算见识过裴莫对粉丝心理的精准把控，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白天在机场还恨不得殴打他们的粉丝居然会统一更改口径。对此冯天真倒不太意外：“几个大的粉头都和裴莫私交甚密。之前事情闹得严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几个大粉集体噤声，放任舆论失控之故。”
“可是——”
冯天真打断她：“追星这件事，往往就是艺人团队和粉头联手编织的一场骗局。裴莫当了梓君整整十年的宣传，你当真以为她和粉丝的联系仅限于加几个官方后援会管理的微信吗？”
她唇弧微扬，语带讥讽，“实话告诉你，除了花钱供养大粉之外，裴莫不惜亲自创建了十几个小号，每个小号都设定不同的年龄、职业和性格，这些小号混迹在梓君的各个粉丝群中，许多都是有话语权的管理，甚至于陆梓君第二大个站‘焚舟前行，予君归期’的站姐‘予君’就是裴莫的小号之一。”
程小白听得目瞪口呆。
冯天真抽出一根烟，笑得不痛不痒：“那些粉头依靠裴莫从散粉手里挣了几套房不止，这点面子肯定是要给的。裴莫对这个饭圈的掌控力超乎你的想象——毕竟社群这种封闭的交流环境实在太容易洗脑了。粉丝都是狭隘无知的，因为爱使人盲目。”
她们并肩立在阳台上，周身夜色倾颓，远处南湖湖面荡漾一轮明月倒影，波光粼粼。程小白心怀愁绪，忍不住问：“狭隘无知是粉丝的过错吗？”
她问得莫名，冯天真却听懂了，摇头道：“这当然不是粉丝的错，反倒是粉丝的可怜之处，将无限爱意投射在某个虚无的幻影之上，饭的究竟是艺人，还是自己的幻想？不过是自欺欺人。”
程小白沉默良久，终于提出内心长久以来的疑问：“可是粉丝从来不知道自己爱的只是幻影。天真姐，是艺人首先欺骗粉丝，这难道不算一桩罪恶吗？”
“不。”冯天真轻声回答，“艺人只是商品，商品本就该努力迎合消费者的喜好，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若说有错的，大概是明知为一桩生意，却仍冠以梦想之名的我们。”
程小白无言以对。贩卖梦想？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一刹那间，眉间笼出一捧月影，两袖的风悄然流逝，她似对这个行业的亦生亦灭、亦垢亦净、贪婪与虚妄、繁华与肮脏，如数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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