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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承·南柯梦(1)


“裴莫。”他轻声说,“若有来世,愿你我皆清白为人,不必相识。”——序

        裴枕书重复陷入同一个梦。

        梦境中,曾遭极力压抑的隐晦记忆终是冲破理智桎梏,如数倾泻。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古镇,日暮将临,十四岁的少年如约等候在艮山门外,身姿修长挺拔。在他身后,有碧波流霞,古桥人家,缓缓铺陈。

        那是裴枕书掩藏内心最为珍重的年少时光,是支撑她继续这惨淡浮生的唯一理由,所以明知是梦,明知一切不过饮鸩止渴,她还是伸出颤抖指尖,试图触碰少年冠玉般的面容:“……砚清。”

        然而正如过往的每一次,未等她碰及,四周突如其来的薄雾覆盖了天地光辉,白衣少年停在原地,神色哀伤地凝望她。

        “裴枕书,你骗了我十七年。”他喃喃,浓墨染就的双眸中水雾氤氲,“这十七年大梦倥偬,你是否鄙夷我的愚痴可笑?”

        她无声张了张嘴,正欲回答,眼前场景已倏地变幻,熟悉的江南水乡不见踪迹,唯有凄清月光隔着层层白纱照映眼前浑浊血迹。眼球、鼻孔、嘴巴、耳朵……污血从少年残破肢体的每一处涌出来。耳边回荡空洞嗓音,一遍遍地重复:“请带我回家。”

        噩梦至此,裴枕书霍地睁开眼睛,弹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息。

        同一瞬间,原本漆黑的客厅忽然澄明,头顶吊灯散发出凉白刺眼的光线,照亮这间日式装修风格客厅的每一处。来雨佳站在玄关,下巴还紧贴在壁灯开关上,倒似被她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面露无辜。“裴裴,”她两手提拎大包小包的物件,问,“你……没事吧?”

        原来是合租的室友。可惜裴枕书耳边嗡鸣,脸颊肿痛,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得亏来雨佳和她同住近十年,见她眉尖微蹙,立即猜到她的助听器怕是又在睡梦中刮蹭掉了。便直视她的眼睛,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这回裴枕书总算通过辨别口型变化,精准读出句子。她抬手拭去额前冷汗,将梦中种种抛掷脑后,恢复自己一贯的平缓语调:“放心吧,我没事。”

        来雨佳犹自不信:“真的?”垫着脚尖走进来,将怀里一大堆东西胡乱丢在沙发上,这才空出双手折返玄关,弯腰换上拖鞋,“我瞧你脸色糟糕,是又梦魇了吗?”

        香插里的细支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墙壁挂钟显示此刻是凌晨一点十分,之前翻阅的一本清乾隆养素堂精写刻本《文心雕龙》还被摊开搁在茶几上。裴枕书动作小心地合拢脆弱书页,淡淡道:“没事,我只是心情不太好……今天我们公司一个小姑娘离职了。”

        “なに?”来雨佳还挺意外,“这年头居然有这样的傻子?放着年终奖不要,现在辞职。”

        既随意寻了这样一个借口,裴枕书便认真回想起那日程小白向自己递交辞呈时的场景,素来内敛持重的小姑娘十指交握,神色痛苦,坦言自己的心会永远饱受煎熬,不得解脱……可是人行于世,谁不是罪孽深重呢?思及此,裴枕书缓缓微笑:“这个世界总是不会错的,怪只怪我们不能适应这个世界,所以长久生着灵魂的病。1”

        来雨佳从冰箱里取出苏打水,困惑道:“裴裴,你今晚说话怎么突然多了几分毒鸡汤的味道?”十分自然将瓶子递给她,随口道,“对了,你今天没饭局吗,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啧啧,裴莫总监,你变了,你居然不是那个彻夜陪客户爸爸喝酒,天亮之前绝不回家的拼命女三郎了。”

        裴枕书帮忙将瓶盖拧开,对她打趣的话语置若罔闻。“你微信上不是说傍晚六点的飞机吗?”将水瓶递还给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唉,别提了。”来雨佳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抱怨说,“航空管制,飞机晚点,近十一点才落地。又碰上粉丝接机——可怜的许栩,他在义乌登机走的是vip通道,又以为这么晚了首都机场那儿是不会有粉丝的,就没化妆。结果迎面撞上这么一大群人,把他吓得,直接百米冲刺逃上了车。”

        裴枕书难以想象身高183cm的许栩慌不择路起来是个怎样的场景,一时失笑。

        许栩是唐果影视近来力捧的小生。那是一家老牌电视剧制作公司,拥有广电总局批准的甲级拍摄许可资质,最初以仙侠剧起家,打造过许多口碑、收视率双爆的经典作品,鼎盛时旗下签约艺人更是占据华语娱乐圈的半壁江山。如今虽说没落了不少,老牌艺人大多解约出走自立门户,公司经纪业务急剧萎缩,但万幸电视剧拍摄制作依然保持着业内一流的水准。虽然,用来雨佳私下的话说,这一流水准的评价也要感谢同行衬托,毕竟,动态gif图只有和静态ppt相比,才能被称之为“优秀”。

        来雨佳如今是唐果商务部的二把手,主要负责电视剧品牌植入——是的,当代电视剧中那些生硬的品牌logo特写、无厘头的中插广告植入,男女主深情告白后突然闪进一家药店,店员热情介绍“感冒发烧,就喝xxx”……这些,都出自来雨佳和她同行们的手笔。

        裴枕书脸颊有伤,说话间牵动时难免疼痛。她不动声色,指腹轻轻抚上唇角,问道:“我一直没想通,许栩不是这部剧的男一号吗?你们唐果怎么沦落到让主演去拍中插?”

        来雨佳说:“唉,主演又如何?新人嘛,没资格挑拣。不像你们家陆梓君,以前录个节目最少都得是2+62,最多的时候是不是还一拖十二?那个节目的followpd和我吐槽来着,说暮山文化总共才几个人,不知道你们是去打团架还是公司搞团建。”

        她从厨房里翻出半袋仙豆糕,咬了两口,继续说,“所以呢,公司这次让我全程跟着,就是怕许栩心里有疙瘩。不过你别说,这孩子除了娘gay一点、自恋一点、衣服上不能见一点褶子以外,工作态度那是没得说,这次拍中插还主动改台词给客户多念了两句口播,可把代理公司那小姑娘给高兴坏了。”

        她说得激动,并未在意当自己提到“陆梓君”三个字时,裴枕书曾无声地阖了阖眼,稍稍平缓呼吸。然后,下一秒,当裴枕书睁开眼睛,暖灯下依然容色沉静,面无波澜。“娘、gay、自恋……”她微笑问,“你确定你在夸他?”

        “那当然~”来雨佳说,随手抄起刚才丢在沙发上的一只包裹,开始拆包装纸,“艺人嘛,私底下咋都行,只要面对镜头肯配合就是好艺人。所以我想到当初那个费楚然就来气,居然当着代理公司的面跟我横。嘿,我倒不明白了,自家的剧你给我甩什么脸子?!还和我们打官司,呵,这种不知好歹的艺人活该糊穿地心——诶,这个是限量款,枕书,你要不要?”

        她一时忘记可恨的费楚然,将拆出的一只布朗熊玩偶递给裴枕书。裴枕书顺手接过来,又看了一眼她身后沙发上堆成小山似的大小包裹。怪不得她进屋时不得不依靠下巴来开灯,了然问:“都是粉丝送的礼物?”

        来雨佳“嗯”了一声,拿起下一个袋子,取出一瓶香水:“太多了,许栩拿不了,也不敢扔,就送了我几个。”拿香水瓶朝空中按了几下,深吸一口气:“这个味道嘛……”她征求裴枕书的意见,“我们用来熏马桶怎么样?”

        裴枕书手里握着那只小熊玩偶,无言以对:“……你开心就好。”

        “就这么决定了。”来雨佳将香水瓶暂放在茶几上,发现袋子里还有一封粉丝写的信,犹豫了一会到底是取出来,“算了,明天我带公司去,许栩什么时候过来给他。”

        裴枕书觉得好笑:“哦?难道他还会看?”

        “这个嘛,”来雨佳将信收起,眼底闪烁狡黠的光,“你们以前怎么处理粉丝写给陆梓君的信,我们也是一样的。”

        ……果然如此。裴枕书一哂。

        于是这个深夜接下来的时间,来雨佳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拆礼物,顺便感叹如今的粉丝真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裴枕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她的话,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两点左右,她才睡眼惺忪地问:“裴裴,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裴枕书不置可否:“有吗?”

        来雨佳心里觉得有,非常有。虽然裴枕书一直以来就是这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省电状态,但也绝对没有像今晚这样心不在焉。奈何她实在太困了,顾不上追问:“不行,我困死了,明天还约了品牌的人吃饭。”打着哈欠去刷牙,“明天我们再聊。”

        裴枕书知道她一觉醒来铁定会忘记这件事,笑了:“好,おやすみ。”

        待她睡去后,裴枕书并未着急回自己卧室。她重新点香,耐心翻完《文心雕龙》中“明诗”一章,又将客厅地面仔细擦拭一遍,仍是缺乏睡意,便独自走进书房。这个书房是由原先的大主卧改造成的,连着阳台。墙壁上还挂着一张仲尼式古琴,灰绿色的穗子垂落,握在掌心,略有抽丝痕迹。才子香红佳人绿,这是她学生时代使用的练习琴,价格并不昂贵。记得2008年春天,裴枕书几次模拟考成绩都排进全市前五,陆思源对此颇为欣喜,搂着她的肩膀许诺若是高考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便另送她一张好琴。后来录取通知书被送抵灵堂,裴枕书正以未出嫁女的身份戴孝。琴?她再也没有练过琴。

        十二载光阴悠悠远逝如东水,她的指尖再无茧痕,昔日三伏天练琴汗流浃背、三九天练琴手脚生疮的种种艰辛恍若一场幻梦。此时,此刻,栖身一隅的小区内夜深人静,四周连犬吠声都难寻——当然,也可能是她没有戴助听器,听力有限的缘故。裴枕书倚靠栏杆,这般自嘲地想,感觉脸颊依然有些微肿痛。

        呵,下手确实不轻。

        裴枕书举目眺望眼前漆黑夜景,内心谈不上有多么剧烈的起伏,只是对来雨佳脱口而出的那句“心情不好”倒也不算十足的谎言。毕竟,在几个小时前,南乡的包厢里,她刚刚被一个小姑娘当众泼了酒。

        那个饭局原是与她无关的。程小白最近提出离职,于是江望秋早早订下地方,邀请全公司吃饭唱歌,为程小白饯行。谁知他们火锅涮到一半的时候,公司女艺人cica突然给裴枕书打来电话,口齿含糊,显然醉得不轻:“裴枕书,你、你能接我回去吗?”

        裴枕书担心她这副醉态被狗仔拍到,便临时寻了借口向江望秋请辞,孤身赶赴南乡。结果等她在侍应生的指引下来到包厢,发现cica好端端地坐在人堆中央,言谈举止无半分醉意。

        那据侍者介绍是一间巴洛克式装潢风格的大开间,进门有座圣母苦像雕塑,弥散属于宗教的独特神秘感。但显然设计师在追求自由奔放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有些刹不住车,恨不得将墙壁角落每一处线条都镀上金。正如一眼扫过去,在包厢里沉湎享乐的男男女女,衣香鬓影,一醉方休,说热闹倒也真是煌煌绮罗的热烈灿烂,可惜过分浓郁的香水味弥漫在鼻尖,到底令人感到生理不适。

        裴枕书瞬间醒悟这是一场骗局,轻轻挑眉望向cica,对方目光闪躲,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她一哂,索性展露笑容,眸光漫扫,见人群中不乏往日各路饭局中常见的熟面孔,便一一颔首致意。又大方向其余人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是暮山文化的裴莫。”

        “呵~”人堆里传来嗤笑,“你就是裴莫啊?”

        是坐在沙发里的一个小姑娘。说是小姑娘,其实盛妆浓艳,身材高挑,穿着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她懒洋洋地端着高脚杯起身,来到裴枕书面前,目光上下一扫,充满鄙夷:“我还以为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将酒杯举至半空,迅速倾泻,于是殷红液体尽数浇在裴枕书的头顶:“原来不过如此。”

        人群中顿时迸出一阵稀稀落落的嗤笑声,更多的人只是刻意撇开脸去,继续自己之前的游戏,该抹牌的抹牌,该清杆的清杆,纵然两耳竖得老高,不肯放过任何细节,面上也是左顾右盼,只作没看见这场刁难。

        其中只有一人,之前与裴枕书在饭局上见得次数多了,还算眼熟。她似有不忍,低低地劝了声:“淑瑛!”

        哦,淑瑛。淑为品德溢美之词,瑛为字辈,这真是极具特色的起名方式。凉腻的红酒从裴枕书的长发淌到脸上,再沿着脖颈一路往下,她眨了眨眼,模样极狼狈,唇边笑意却是丝毫不减,语气更是万般恭顺退让:“四小姐息怒,如果是区区哪里不懂规矩得罪了您,区区在这里向您道歉。”

        “原来你还认识姑奶奶我?”郁淑瑛冷笑连连,“裴莫,你都做了些什么下三滥的丑事,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

        裴枕书垂下眼睫,平静道:“请四小姐明示。”

        郁淑瑛大怒,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掴上去:“贱女人,还装!”

        那一掌下手极重,声音清脆响亮,裴枕书直接被打得侧过脸去,满室人也似被这一幕震得安静了一瞬。“rebea!”到底有几个与裴枕书还算熟识的人忍不住出声劝阻,两三个一起将她强行拉回沙发,夺走她手里的杯子,“别做得太过分了。”

        大伙七嘴八舌地安抚她:“好了,你就是想替你姐姐出个气而已。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差不多就让人走吧。”

        郁淑瑛本意是当众羞辱裴枕书,谁知反倒被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给气得不轻。她撂下狠话:“我不!除非她裴枕书今天在这儿给我跪下磕头,否则别想我放过她!”

        众人愕然,这要求提得不免过分。毕竟人尽皆知裴枕书是季清让的嬖宠,万一气不过回去吹枕头风,倒霉的还是他们。正不知如何婉言劝解,但见裴枕书二话不说,直接双膝跪地,深深俯身,前额贴在掌心,像最虔诚的礼佛信徒。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再一次道:“郁四小姐,请您息怒。”

        众人更加面面相觑。这堪称娴熟的、毫无犹豫的、一气呵成的整套动作也把郁淑瑛整个人弄愣了。静了两秒,她伸出一指,指向门口,咬牙道:“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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