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承·南柯梦(2)
裴枕书当然知道,那些觥筹交错的饭桌上相识的泛泛之交们之所以肯为自己打圆场,自然与善意无关。这是一个多么扭曲畸形的名利场,满眼光怪陆离,流言传播宛如横生飞翅,不胫而走。怕是第一道霞光尚未刺破朝云,她裴枕书当众受辱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圈,沦为笑柄谈资。
裴枕书独自站立阳台半晌,任由飞鸟自檐下掠过,凉风裹挟着细密流霰扑向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带来湿寒的触感,原来新添一场夜雪。她低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柴,熟练地用指关节敲出一根,咬在唇齿间,伸手挡住风雪点火。
四周树影婆娑,远方天色暗沉,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绀青色。温暖的白雾在整个肺叶扩散,又从双唇缓缓溢出,裴枕书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轻微的眩晕喜悦之中,是烟草带来的兴奋感。
在这一行,烟草和酒精都是必不可少的普遍存在,相较而言她的烟瘾已不算重,只是偶而也会有忍不住想抽的时候,早年陆梓君批评过她身为女子,“沾染陋习”。
真可笑啊,这番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竟让人分不清是关心,还是基于性别为前提的天然傲慢。
裴枕书当即反击,斥责陆梓君“既缺乏自制力,又少彻底沉沦放纵的勇气,偏偏心怀医者无谓的悲悯”。那时他们太年轻,不懂得争吵应就事论事,万不该借题挥发,引申过多。
那本意只是刻薄,奈何后来她的判断得到验证,竟犹如谶语。当陆梓君得知自己为何会获得《长命女》中“零露公子”一角的真相后,勃然大怒,悲愤之中紧拽裴枕书的手腕厉声质问。“你怎么可以?!”他双眼猩红,宛如看一位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裴枕书,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望着他额前暴突的青筋,双眸泛起的水雾,知他必然痛楚到了极处。是啊,如何能不痛?依靠心爱之人的身体……可问题在于,她又算他的什么心爱之人呢?他自有他逢场作戏的温柔乡、解语花,还有万千狂热拥趸为之疯狂,那么她究竟是梦中临水相照的心头朱砂,亦或胸襟一粒无意沾落的米粒?
裴枕书心生寒凉,面上却愈发言笑晏晏:“陆砚清,你不齿我的所作所为,那么你的清高可曾挽救老师的结局?可曾延续阿姨的性命?睁开眼睛看看这十丈软红吧,你我早已一无所有。既然想复仇,还有什么是不能被舍弃的?”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淡然决绝,毫无拖泥带水:“手段肮脏又如何?践踏尊严又如何?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终将死于自己虚无的理想——”
她冷静得出最终的结论:“看,你再不情愿,终是踩着我这副肮脏的骸骨才走红的。”
不等她说完,陆梓君情绪已然彻底崩溃,挥拳砸向她身后墙壁悬挂的风景画相框。“砰”一声,玻璃碎屑四溅,满目鲜血淋漓。陆梓君却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似的,握紧满手碎玻璃,放声大笑。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苍白的面容上有泪滑落。“滚。”他轻声说,“我再也不想见你。”
裴枕书依言离去,迈过门槛前脚步顿了顿,语调平缓:“记得及时处理伤口,后天还要拍定妆照,请不要给你的团队增添不必要的工作量。”
——世人曾盛赞陆梓君容貌绝艳、才情风流,粉丝更是恨不得将其捧至神台供奉,殊不知陆梓君亦只凡人。生活不仅有赌书泼茶,满架蔷薇待辰光的风雅意趣,更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所以他们深陷欲望和价值观的桎梏,不断争执,终至两看相厌,彼此都是身心俱疲。
思及此,裴枕书垂眸掐灭了指间的烟,强迫自己抽离出来,进行安全着陆技术1。每隔一段时间,她总要像这样告诫自己,不可追忆往昔,不可沦陷虚无的情绪,“路都是自己选的”,再进行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灵魂已是强弩之末,必须停止一切内耗才有可能喘息片刻。裴枕书回到自己的卧室,墙壁正挂一幅字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光明广大,功德巍巍”,很严饬的褚体。呵,真是讽刺。她面无表情地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思诺思,掰开两粒,温水服下。
之前她将艾司唑仑吃出抗药性,已失眠多日,新换的思诺思久违地带给她一宿好眠,但副作用是这场好眠未免耗时过久,待裴枕书醒来时已是午后。掀开窗帘,天地清明,树梢尚有残雪,暗示昨晚风雪凛冽。来雨佳早已外出,餐桌为她留有一份三明治棒。
看,这就是室友的好处,既能彼此照顾生活,还能共同分摊房租,可比恋人同居争吵鸡飞狗跳要省心省力得多。
裴枕书将三明治棒装进保鲜袋,打车去公司,她在途中等待红灯的时间里消灭了这个份量十足的早餐。事实证明这是个无比明智的决定,因为甫一进公司,江望秋就将她叫至茶室。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裴枕书笑吟吟答:“自然是请我喝茶呀,江哥您都准备烧水了。”
江望秋正在接水,闻言动作一僵,差点气得把凉水泼她脸上。“你!”他把茶釜撂在桌上,“我总算知道,梓君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见到你总要砸我的杯子——连我都忍不住想抽你!”
“说吧。”他愤愤然道,“之前怼郁慈瑛的时候你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昨天碰见她妹妹,二话不说给人跪下了?”
“还骗我说去机场接室友,嚯!好家伙,接人接到南乡大饭店去啦?”江望秋拍打几面,越说越来气,肚子上的游泳圈都在颤动,“你知不知道昨儿晚上我一共收到多少条微信?这是大冬天,又不是立秋,你非请我半夜吃瓜?!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就跟闰土瓜田的那只猹一样,可怜!无助!弱小!不知所措!”
裴枕书“噗嗤”笑出声。
江望秋震惊了:“你还笑?!”
“对不起,江哥。”裴枕书无辜道,“您说得太幽默了,没忍住。”
她将茶釜放置在电热底座上开始烧煮,这才幽幽解释说:“郁慈瑛自视甚高,不会当众给我难堪,因为她知道,那也是令她自己难堪。但郁淑瑛不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看世界还泾渭分明得很,我又何必与她争较高低?”
江望秋简直难以置信:“所以你就给她下跪磕头?”
“不然呢?”裴枕书嗤笑道,“既然她坚信下跪就是这世上最严重的屈辱。”
“……”江望秋鼻翼微翕,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待水声沸腾,裴枕书自顾自挑出一罐普洱,开始洗杯沏茶。江望秋注视她堪称娴熟优美的动作,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裴莫,你说说你,何苦要跟那些男人纠缠不清?”
这个问题他以前问过裴枕书。在裴枕书有心攀附季清让之初,江望秋就借机同她旁敲侧击地说过一句:“我让冯天真改名,是迫不得已,唐琛这件事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冯聿安这个名字在这一行是没有立足之地了。但你不一样,裴莫,当初我建议你用‘莫’这个字,是看你长相过分柔弱,希望你能在商务沟通中适时说不,懂得拒绝甲方不合理的要求,保障自家艺人的权益。而如今,我同样希望你要懂得拒绝,你还年轻,不要被眼前的一点富贵蒙蔽双眼,丢了自己。”
那时季清让尚未结婚,江望秋大抵认为她不过是贪恋荣华,存了跻身做季家少夫人这样不切实际的奢望,故出言警醒她。
后来面对《长命女》这个剧本,江望秋同样提醒裴枕书:“是好本子,是大导演,也是大投资,但是裴莫,每年市场上号称豪华巨制最后扑街赔得制片人内裤都不剩的电视剧数都数不过来!艺人小火靠捧,大火靠命,你不要拿自己去赌艺人的命。”
可惜裴枕书没有听他的。陆梓君拍定妆照的那一天,裴枕书请了长假,追随季清让飞往纽约州参加葬礼。回来后发现陆梓君已然向江望秋放话无法与她共存一室,“要么她走,要么我滚”,对此裴枕书没有太大的触动,表示一切听从老板安排。当时江望秋只叹气说了两个字:“何苦?”
何苦。她三十年身世浮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到头来只换回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何苦”。
裴枕书笑了,将茶盏双手递给江望秋。“我略识之无,稍有容姿,奈何出身低微,没有保全自己的能力,所以引来豺狼窥伺。”普洱微涩回甘,她摩挲着掌心触感温润凉腻的玉杯,“江哥,是他们觊觎我的美貌,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这话说的。”江望秋奇道,“你的意思是都怪你长得太好看咯?”
裴枕书阖了阖眼,承认说:“是,美丽就是弱者的原罪。”
江望秋以为她又在故意开玩笑,没好气道:“得了,少自恋!”
裴枕书喟然一叹。
这场交谈注定得不出什么结果,况且江望秋也不想再就这件事深究下去。“你给我管管cica,不长脑子她!没见过这么坑团队的,我算是服了——还有你让她少和那帮二代公子哥来往,非得网友都喊她‘朝阳公主’才能消停?”他最后抱怨完,总算放裴枕书走了。
可网友喊不喊,她cica不都是朝阳区公认的出台公主么。裴枕书略觉得头疼,踱步回到二楼办公区。公司行政看到她,赶紧上前打了声招呼提问:“小裴姐,我约了人明天下午来公司面试,你有空吗?”
裴枕书记起来,因为程小白的离职,她的确让行政在网站投放招聘信息来着。随口说:“让江哥直接面吧,明天我约了人吃饭。”
“好。”行政想起什么,“对了,小裴姐,我上午接到个电话,对方自称是你妹妹,叫苏——”
他们公司当然是没有前台的,他们公司一进门迎接客人的是尊观世音菩萨像,所以公司座机安在行政办公室。“这真是奇怪。”裴枕书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含笑问,“前段时间我遭全网人肉,上至鼻祖,下至耳孙,祖宗十八代的资料被人查了个遍,你可曾听说我还有个妹妹?”
不得不承认,即使以娱乐圈的严苛标准,裴枕书也足够称之为美人。当她展眉微笑时,宛如琉璃的黑瞳中有盈盈秋水漾开涟漪,是一种光风霁月浮翠流丹的美。公司行政怔了怔,才说:“哦,对不起,那恐怕是我搞错了。”
裴枕书并不生气,柔声道:“没关系,大约只是诈骗电话吧。”
话虽如此,回到办公室后,她绕着沙发踱步几圈,到底给苏婉拨过去:“你给我公司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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