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怨二
“我一直想不通,那个阴阳术师为什么会把闻止转移到应氏的地盘上——应氏的根系虽然遍布亚洲,却唯独漏掉了日本,就像是故意避嫌一样。把应氏这半个多世纪的发家历程从头梳理一遍,唯一能和日本挂上钩的,也就只有应唯源早年这段经历了。”
魏离把打印着应唯源履历的a4纸递给丁允行:“虽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我有预感,这或许就是所有变故的根源所在。”
丁允行直勾勾地盯着那页薄薄的纸张,半晌没伸手去接,好像那上面趴了什么吓人的玩意儿。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应唯源已经死了……死了三十多年了啊。”
魏离把应氏创始人谢幕的那一段重新读了一遍,微微垂下眼帘。
“天不假年……”她玩味着这四个字,若有所思地反问一句,“究竟是天不假年,还是有别的因由,让他不方便出现在公众眼前?”
丁允行被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愣是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你说的对,事隔三十多年,相关的人和事早被抹得一干二净了。”魏离轻声说,“不过应氏创始人过世毕竟是大事,就算当时的传媒业再不发达,多少也该留下点痕迹。”
丁允行瞬间了然,郁闷地叹了口气。
“不用说了,找旧报纸这个苦力活一定是交给我,”他不情不愿地伸了个懒腰,往后栽倒在椅背上,斜乜眼瞧着魏离,“那你干什么?”
“别的我不敢说,但人如果死了,地府怎么样都会有记载。”魏离说,“我这两天会抽空回趟冥界,看能不能查到当年的记录,以及这个应唯源生前究竟是否和阴阳术师有所牵扯。”
丁允行猛地用拳头一击手掌,恍然大悟:“对哦,说起查人生平,你们冥界才是行家里手!”
他托着下巴,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可惜上次借灯你只把我送到黄泉,都没来得及看看冥界长什么样,要是有机会……”
“要是有机会,你也千万别打渡过奈何桥的主意。”魏小姐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就算你现在只能算半个活人,身上到底还有生气,要是贸然越界,且不说冥界的阴气你受不受得了,单是那帮几百年没闻过人味的恶鬼就会把你生吞活剥了,连骨头渣也不放过。”
她这描述相当生动形象,丁允行陡然想起当初在忘忧司,那群饿狼一样的“人”绿着眼睛扭头看向自己的情景,冷汗瞬间下来了。
“那就按照刚才说好的分工,我去查当年的老报纸,你去查冥界的记录,”丁允行说,“你估计你那边要多久?”
魏离:“不知道,快的话两三天,慢的话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
丁允行:“……”
丁总登时炸毛了:“十天半个月,你这是调查还是孵蛋啊?”
魏鬼差十分无奈地一摊手:“我也没办法,冥界到现在还没实现无纸化办公,那么厚的大部头,一本一本翻下来,鬼知道要翻到猴年马月。而且查阅生簿记录,先得和十殿阎罗申请——那几个老头子脑筋都生锈了,要搞定他们就得费一番功夫。”
丁允行刚想问得详细些,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和魏离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飞快地将摊满一桌子的a4纸收拾好。
魏离:“请进吧。”
书房门从外推开,闻止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果盘,里面是摆放整齐的甜橙和打成薄片的火龙果。他把果盘放到书桌上,丁允行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拿牙签戳起一块火龙果塞到嘴里。
“挺甜的,”他毫不见外地把果盘往魏离的方向推了推,“欸,你也尝尝看。”
魏离没看水果,而是盯着那装水果的玻璃盘子瞧了半天,眉头微微拧起:“这个盘子……我之前怎么没印象?”
闻止:“这是我今天出去买水果时,从小区对面的超市带回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墙壁,丁允行循着他的目光扭过头,这才发现他方才只顾着收拾资料,却忘了那应氏三父子的照片投影还大剌剌地“挂”在墙上。
丁总忙干咳一声,用手肘怼了下魏离,魏鬼差恍然察觉,拿手一抹,投影立马消失。
“你今天……出门了?”她不甚自然地另起话头,“你身体刚好,不能吹风着凉,还是尽量少出门比较好。”
她有心遮掩,闻止也不深究,顺着她的意思转开话题:“我已经没大碍了,你不用担心——粥快好了,你们别聊太久,再过十分钟就出来吃晚饭吧。”
丁允行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闻警官的时间卡得极准,十分钟后,魏离和丁允行一前一后地走出书房,就见闻止端着一个紫砂锅从厨房里走出来,白汽滚着粥香扑人一脸。
丁总登时觉得胃里在咕咕作响。
没等他说话,魏离三步并两步上前,从闻止手里接过紫砂锅:“这锅也是你今天买的?”
闻止有些无奈:“这是你厨房里原来就有的,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魏离:“……真不记得了。”
闻止摇摇头,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麻婆豆腐和一碟凉拌金针,还有一盘蒸熟的速冻包子,都是家常菜色,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不用闻止动手,丁允行已经浑不拿自己当外人地盛了一碗。他端着粥碗喝了两口,又塞了口肉包,嘴里腾不出空说话,只能冲着闻止笔了个大拇指。
魏离也拿起一个包子,掰开后发现这包子的馅料还不一样,里面填了细腻的红豆沙,不由微微一愣。
仿佛有谁不经意间扳动机关,封在脑子里的那道闸门微微松动,些许吉光片羽的零碎画面云霄飞车似的一闪而过。魏离只觉得太阳穴“嗡”一下,有什么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刚开始极细微模糊,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随着时间推移,那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似乎是一个男人在问:“……为什么偷我的钱包?”
紧接着,她听到一个女孩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肚子饿,想买个豆包吃。”
那男人像是笑了笑:“你偷了我的钱包,我也没钱吃晚饭,也会肚子饿——你不想挨饿,我就愿意吗?”
女孩好像犹豫了下:“那……那你给我买个豆包,我就把钱包还你。”
魏离打了个寒噤,陡然回过神,就见丁允行伸着个巴掌,在她眼前不住乱晃:“喂,想什么呢?怎么吃个饭都发呆?”
魏离摇摇头,冷不防一抬眼,恰好和闻止的目光撞在一处。猝不及防间,那男人来不及收回视线,眼睛里的担忧无所遁形,那其中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恐惧?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仿佛压根没察觉这人的异样:“没什么,折腾一天,有点累了。”
丁允行喝了口粥,把米粒连着“你这种人形杀器也知道累这个字怎么写”这句话一并嚼吧嚼吧吞了下去。
魏小姐似乎真的精神不济,一顿饭没怎么开口说过话,掰着豆沙包子细嚼慢咽。她不吭声,闻止也不是多话的人,偌大的屋子显得格外安静,气氛几乎凝固了。
丁允行瞅一瞅闻止,再瞧瞧魏离,一边在心里默默哀叹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两块冷冰冰的石头,一边没话找话,努力炒热气氛:“对了,一直忘了问,闻警官……”
魏离咳嗽一声,丁总应声改口:“……阿止,你是哪里人?”
闻止恍若未觉,淡淡一笑:“我就是本地人。”
丁允行托腮看着他,满眼好奇:“那你要不要找个时间回去探望你父母?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一定很担心……”
闻止垂下眼,所有的情绪收拢在一对眼珠里,眼帘放下,遮掩得滴水不漏:“不用了……我父母过身得早,都已经不在世了。”
丁允行啊了一声,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闻止不以为意:“没什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丁允行偷瞄瞄这人脸色,发现他确实没有动怒的意思,于是继续探听八卦:“看您这么年轻有为,一定被不少女孩暗恋吧?那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女朋友?”
闻止:“……”
魏离:“……”
觑着闻止没注意,魏离瞪了丁允行一眼——这小子明知她和闻止渊源匪浅,还故意这么问,分明是拐着弯地打听八卦。
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豆沙包子,一阵狼吞虎咽,好像在咬丁允行的肉一样。
闻止干咳两声,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可能是工作性质吧,我……没有女朋友。”
丁允行连粥都顾不上喝,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你以前交往过女生吗?”
魏离:“你没完了是吧?”
闻止:“确实曾经交往过。”
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完了才发现不对劲,又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眼。视线在空中交汇,魏离陡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开头。
难得魏小姐闭嘴,丁允行抓紧时机趁胜追击:“欸,那你之前那个女朋友呢?是分手了吗?”
只听“咔嚓”一声,魏姑娘手里的筷子已经被她掰成两段。
闻止不着痕迹地看了魏离一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说。偏偏丁允行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
闻止迟疑片刻,放下手中调羹,他抬起头,坦然迎上丁总的试探:“她出了意外……”
丁允行:“……”
丁总冷不防想起魏鬼差曾经提到过,生人无法渡过奈何桥——也就是说,这女孩入冥府时已经亡故了。
他陡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许久的事实,这女孩已经死了,而且死的时候很年轻,称得上青年早夭。
丁允行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他忽然有冲动捂住耳朵,不想继续听下去。
然而闻止的后半句话已经说了出来,他说:“……她死于三年前的一场爆炸,尸骨无存。”
如果丁允行早知道,他一时好奇打听八卦,会打听出这么个结果,一定一早拿502胶水将自己的嘴唇牢牢黏住。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买,已经消逝的时间也不可能溯流而回。
这顿饭吃的丁允行坐立难安,好不容易吃完了,他眼瞅着魏离脸色不好,也不敢缠着她讨酒喝,随口寒暄两句就匆匆告辞。魏离将他送上出租车,这才折回公寓,就见闻止已经收拾好碗碟,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我的伤势已经没大碍了,从今晚开始,你睡回卧室吧,我睡沙发就好。”
魏离:“不用,我睡哪都一样,你身体没好利索,还是要多休息,以后卧室就让给你了。”
她正要往书房走,忽听身后的闻止问道:“你偷偷调查应氏,是为了替我洗脱罪名吗?”
魏离抬起一半的腿在空中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落回原位。
“不只为了你,”她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从目前的迹象来看,布下聚魂阵的阴阳术师应该和应氏关联不浅——此人滥用邪术,炼化生魂,犯下逆天大罪,我必须把他找出来。”
闻止微微拧起眉:“就算此人擅用禁术,毕竟没有成功,你为什么这么急切想找到他?”
魏离扭过头,似乎对这男人的刨根究底很有些莫名其妙:“他今天用邪术害你,明天就能用邪术害别人,我当然要设法将他找出来,杜绝后患。何况他还和你受冤下狱一事有关,说不定是个突破口,我想尽快找到他不是很正常吗?”
这话没毛病,闻止思忖再三也找不出破绽,只能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可应氏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你贸然和他们对上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要从长计议。”
魏离随口应了一声,闻警官的叮咛从左耳灌进去,又从右耳排着队地钻出来,压根没往心里去。
她的心不在焉自然没逃过闻止的眼睛,这男人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忽然问道:“你没有别的话想问我吗?”
魏离诧异地看着他:“问什么?”
闻止直视这女孩双眼,像是要透过那一对黑沉沉的眼珠,看穿她从不形诸于色的心思:“你……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魏小姐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
自打闻止从昏迷中苏醒,她每每和这男人独处就浑身不自在,那只显露出冰山一角的“过去”就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在这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天堑两端,是杳如参商的阴阳相隔。
之前,闻止缄口不提,魏小姐也就乐得装不知情。然而现在,闻警官摆明车马,要把两人之间那层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窗户纸彻底捅破,魏鬼差登时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而魏离也明白,只要她和闻止确实有“过去”,这一出就是写在剧本上,迟早都会来——何况,他俩已经住在一个屋檐下,很多事闻止也是看在眼里。与其费尽心思地编瞎话,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也省去日后诸多解释的麻烦。
想到这儿,她微微叹了口气,十分坦诚地有一说一:“我确实不记得了……高阶鬼差入冥界,都会被取走三魂七魄,当活人时的记忆也随之一笔抹煞,和现在的我没有半点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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