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怨四
丁允行啪一下带上小会议室的门,又在门口挡了两把椅子,确认没人听得到,这才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a4纸,同样是装订整齐,拿到出版社就能集结成册。
“我托了朋友,把应唯源去世那年魔都几家老字号的报纸都搜刮了一遍,好不容易找出这几篇报道,”丁允行说,“我大概翻看了一下,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说应氏创始人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得十分突然,顺带表达了对应老爷子的缅怀之情……什么‘应先生的逝世是整个中国商界莫大的损失’,啧啧,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他自己写不觉得,我读着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魏离没理会这小子,把手上几篇报道逐字逐句地读过一遍,微微吐出一口气:“果然。”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丁允行刷的扭过头:“果然什么?”
魏离抖了抖手上的a4纸:“所有的报道都是转述应氏集团发言人的口径,也就是说,所谓的‘应氏创始人急病身亡’只是应氏自己的说辞,至于事实如何,谁也没亲眼见过。”
丁允行蓦地睁大眼:“你是说,应氏放了假消息,应唯源其实没有死?可……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忙摆一摆手:“等等,你让我先捋一捋……就算当初应唯源急病身亡的消息是假的,可他出生于上世纪初,真活到现在也一百来岁了——这么一把年纪的老人家,能眼不花耳不聋就很不错了,他哪来的精力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
“这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魏离低声说,“这两天,我抽空回冥府查了生死簿,发现册子上根本没有记录应唯源的卒年。”
丁允行张口结舌:“那、那是什么意思?”
魏离回答得干脆利落:“要么应唯源还活着,要么……他现在夹在生死两界之间,进退不得。”
丁允行:“……啥?”
原谅丁总“入职培训”没做到家,听不懂如此高深的用语,一时晕菜了。
他眨巴着一双懵逼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叫夹在生死两界之间?”
魏离瞥了丁总一眼,表情十分的一言难尽,如果一定要寻个法子描述,那唯有“鄙视”二字能够概括:“解释了你也听不懂,等以后有了实例,我再现场演示给你看吧。”
丁允行翻了个白眼,把一沓装订整齐的a4纸收回包里,没好气地问:“那我们接下来咋办?就算应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人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拿到外面显摆,肯定藏得比什么都严实,你打算怎么把这些秘密挖出来?”
魏离拈起一根写字笔,夹在手指尖转了一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种种线索都指向应氏,我看还是得找机会混进去查探一番。”
丁允行登时惊了:“你当应氏是你家后花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吗?当然,我知道只要你乐意,真要硬闯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么做铁定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所防备,万一那个阴阳术师见势不妙,脚底抹油,你再想把他找出来可不容易了。”
魏离:“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
丁允行敢拿自己性别为男担保,这丫头说这话时压根没往心里去,就是顺嘴搪塞。
他刚要继续劝说,就见魏离忽然一愣,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泛光的屏幕上赫然显示出“闻止”两个字。
丁允行:“等等,他怎么会有你手机号?不对……不是说他的身家财产都被查封了,他哪来的手机?”
魏离很淡定地答道:“哦,我前两天给他买的。”
丁允行默然一瞬,面无表情地问:“西装、手机,你还给他买了什么?”
丁总的潜台词其实是“你都给他买了那么多东西,咱俩认识这么久也没看你给我买过什么你亏心不亏心”,可惜魏小姐四大皆空,没听懂。她压根不理睬丁允行,径直拨拉开锁屏,摁下公放键:“有什么事吗?”
手机里沉默片刻,传出闻止的声音:“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你今晚回来吃饭吗?”
魏姑娘嘴上说“过去了就过去了”,实际上的表现却远没说的那么轻松淡然,至少丁允行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这女孩的语气比起和自己说话时冷淡了不止一个八度。
就听魏离随口道:“我今晚不回去吃了,你不用费心,早点休息吧。”
闻止像是没听出她的敷衍之意,依然温和地问:“你们吃饭了吗?需要我送晚餐过来吗?”
魏离正打算婉拒,丁允行忽然凑到听筒跟前,大声说:“好啊好啊,记得给我带一份木耳炒肉。”
魏离:“……”
这不遗余力掺和别人私事的猪队友,她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才把他从黄泉路上捡了回来?
闻警官的工作效率相当不错,四十分钟后,外间门铃被摁响,丁允行兔子一样窜过去,将拎着两个大便当盒的闻止迎进来。
“辛苦了辛苦了,”饶是丁总脸皮比城墙还厚,劳动人家一个重伤初愈的病号大老远跑来送饭,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那啥,你自己吃了吗?要是没吃,不如一起吃点?”
闻止没吭声,视线越过他,沉默地看向他身后的魏离。
魏离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顺着丁允行的话茬道:“要是没吃晚饭,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闻止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弯下眼角,微微点了下头。
摊开的报纸铺满小会议桌,双层的便当盒拆开,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两个便当盒是一式一样的家常菜色,除了丁允行叫唤要吃的木耳炒肉,还有茄汁虾球、麻婆豆腐、鲜蘑菜心,以及满满一保温壶的丝瓜蛋汤。
丁允行夹了一筷虾球,发现大虾的外壳都已剥净,不由感慨道:“这是哪家外卖啊?给的分量真实惠,啧啧,连虾壳都剥干净了。”
闻止笑了笑,没说话。
丁允行忽地意识到什么,瞬间瞪圆眼:“等等,难不成这饭菜是你做的?”
魏离把这小子探出来的脑袋往旁边一拨拉,从便当盒里拨出一大半米饭,递给闻止。然后,她就像完成一桩立例行公事,自顾自地夹起虾球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两下,抬头却见闻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眼神似乎隐隐带着几分忐忑。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给出一个评价:“你手艺不错。”
闻止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丝微乎其微的笑意。
丁允行喝了两口丝瓜蛋汤,眼睛像长了腿一样,在魏离和闻止之间来回窜动,几番想开口,想起之前的“教训”,又生生忍住。他寻思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阿止,你手艺这么好,平时是不是经常在家做饭?”
闻止瞧着不苟言笑,可一旦开口说话,却显得异乎寻常的温和:“我以前很少做饭,只是最近两年才自己下厨。”
丁允行凭本能觉得这个“自己做饭”的时间点很有些微妙,当着魏离的面,又不敢穷追猛打,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是之前工作太忙,没时间做饭吗?”
闻止看了魏离一眼,低声道:“只是觉得……我也该做点什么。”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丁允行猛地一激灵,满脑袋的头发丝都快炸开了。他偷眼瞄了瞄魏离,就见魏小姐若无其事地舀了勺麻婆豆腐送进嘴里,权当没听见。
丁允行咳嗽两声,适时转开话题:“那个,关于应氏……”
魏离和闻止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他。
被这两人同时盯住,压力简直山大,就算丁总脸皮比城墙还厚,依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磕绊,干咽了口口水,才能若无其事地说下去:“我突然想起来,应氏集团现任话事人也因为急病进了医院,和应唯源当年几乎一模一样,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魏离沉吟片刻:“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也可能只是巧合,找机会我想法潜入医院,看能不能拿到应铮的病历。”
丁允行直觉不妥,却知道就凭自己这副战五渣的小身板,压根不可能拦住魏小姐,正抓耳挠腮地想法子,闻止忽然插了句嘴:“如果你们想看应铮的病历……”
魏鬼差和丁总的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他身上。
就听闻止若无其事地往下说:“……我的人可以用。”
虽然闻警官打了保票,不过不论魏离还是丁允行都没往心里去——如果闻止还是刑警队负责人,要查看应铮的病历也算合情合理,可他现在“戴罪潜逃”,一个“通缉犯”能在刑警队中有多少影响力?
丁允行不知道魏离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自己没敢抱太大希望。
不过事实证明,闻警官不是丁总,不会没事放嘴炮玩。两天后,他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回来,拿出装着蔬菜的大包小包,最底下赫然躺着一个文件袋。
丁允行探头一瞧,眼疾手快地掏出来,刚一抖搂,里面掉出来一叠照片,最上面的赫然是一个人的近脸照……虽然丁允行并不能肯定,用“人”来称呼他是否合适。
这人年轻时大约也有一副卖相不错的皮囊,可惜岁数大了,又被病魔折磨多日,全身血肉都被耗干了,骨头上蒙了一层干巴巴的皮,眼窝凹陷成两个不见底的黑洞,透出某种冷冰冰的气息。
丁允行说不好那种感觉,总之不像活人。
他手一哆嗦,满把的照片散落一地,那人青灰的脸色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铺在地板上,镜头越拉越近,那人活像下一秒就会从照片上跳出来,上演现场版诈尸。
丁允行陪着魏鬼差抓了这么久的鬼,什么青面獠牙的扮相都见识过,好歹没吓出声来。他别过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满地板的照片收拢起来,就像抱着一个不定时炸弹,闭着眼睛塞回文件袋里。
“这些照片……都是应铮?”他端起茶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把胸腔里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强压回去,“这、这是活人吗?说是僵尸还差不多。”
魏离从文件袋里拿出照片,一张一张仔细看过,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她翻了翻文件袋,发现里面还有几张薄薄的纸页,正是应铮的病历。
“这病历上说,应铮是突发心肌梗塞才被送进医院,可从照片上来看,这人眼底乌青、印堂发黑,整个人透出一股死气,瞧着不像生病,倒像是中了邪术,被人活生生吸走阳气。”
她把照片递给闻止,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你这位部下倒是很有能耐,偷摸复印病历也就罢了,居然连照片都拍了——要是我没记错,应铮住进去的可是应氏集团旗下的私家医院,里外都是应氏的保镖,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只是雕虫小技,不值得一提,”闻止接过照片,随手翻看了两张,目光微微一沉:“确实不像是心肌梗塞的症状,可病历上的描述并无问题,医生用药也很恰当,光凭几张照片恐怕没法下定论。”
他看向魏离:“你说的对,还是要设法混进应氏,才有机会查探清楚。”
如果丁允行在这儿,一定大惊失色地怼上一句,姓魏的丫头发神经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犯病?
可惜他现在不在客厅,只听厨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活像耗子进了米仓。魏离脸色忽变,一个箭步冲到厨房门口,就见落了三层锁的橱柜大门赫然敞开,丁允行抱着酒坛,坛口的软木塞不知被哪个耗子咬开,往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浆。
魏离:“……你够了吧,喝这么多酒,想醉死不成?”
她扑上去想抢酒杯,动作已经够快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丁允行低下头,往酒杯里“呸呸”两下,然后很大方地将酒杯递还给她:“你还要吗?要就给你。”
魏离:“……”
她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一把抢过酒坛,拿软木塞封好,原样塞回橱柜,里外三层锁全部锁牢实。
丁允行得意地一笑,捞起战利品,脚步轻快地溜出厨房,左右一扫,非常聪明地躲到“安全地带”——闻止背后。
魏离紧接着跟出来,一双眼睛锥子一样狠狠戳在丁总身上,丁允行恍若未觉,猛地灌了一大口,随即往沙发上一靠,惬意地吐出一口长气:“这酒味道简直太赞了,唉,你能不能跟那个孟婆还是司主的说说,多拿两坛回来?”
魏鬼差面无表情:“我上了三道锁,你是怎么打开酒柜的?”
丁允行眨巴几下眼睛,偷摸瞟了闻止一眼,闻警官咳嗽一声,往前挨了挨,挡住魏离的目光:“是我刚才做饭时开了橱柜,一时忙忘了,没锁上柜门,不关允行的事。”
魏小姐一肚子火气登时找到了发泄口:“你还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这酒喝多了可能长睡不醒,你以为你是在帮他?你这是……”
她狠狠一咬舌头,总算把“慈母多败儿”五个字吞了回去。
被迫背锅的闻止十分无辜地和她对视片刻,三十秒后,魏姑娘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房,砰一下甩上门。
虽然魏离和闻止都认为要接近应氏才能查清真相,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像应氏这种航母级别的跨国公司,别说靠近,想蹭个边都没那么容易。
所以他们谁也没想到,机会会这么快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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