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正月中旬，元宵刚一过，圩阳一中就紧着开学了，算起来，这寒假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二十天。
外面的天泛着一片灰白，依稀可见几粒细碎的雪屑在往下飘。
老旧的办公室里，墙角处锈迹斑斑的暖气片在发散着颓废的热度，根本不足以抵挡外面阴冷的寒气。
办公桌前，少年长身鹤立，单薄的黑色外套，背脊一道直线，比外面料峭的冷风更甚。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表盘，没人说话的时候，走针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罗莉华怀里抱着一个电热水袋坐在已经掉了皮的椅子上，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正拿着跟红笔批改卷子，她的手速极快，眼睛也快，视线在面前的卷子上扫一眼就判能出两道大题的分数。
“咱们班班费都收齐了吧？”
“齐了。”
“那行，一会儿考完试你再送——”
“老师，下节咱们班体育课还上吗？”
话刚说一半，一个留着窄平头男生就莽莽撞撞的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外面正刮着风，吹得办公室的木门来不及缓冲，直接“咚”的一声，扣上了。
一团冷空气也随之涌了进来，吹得办公桌的上的卷子呼啦啦的响。
罗莉华看了进来的人一眼，脸上的不悦尽显，不耐烦道：“上什么呀！！没看见外面什么天吗！？”
没等窄平头开口，罗莉华又迅速的往他身上扫了一眼，“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谁让你穿自己的衣服了？！校服呢？？”
窄平头一脸堆笑：“穿脏了，还没洗呢——”
说着，他的视线下意识的往她旁边的男生身上看了过去，见到对方身上的穿着之后，立刻不服气道：
“他也没穿啊，他还连校服都没有呢！”
“……”
罗莉华明显一噎，抿了抿嘴，眼睛下意识往旁边的一言不发的男生身上看了一眼。
与她的反应相比，被点名的男生反倒平静多了。
听到这话后，面上也没露任何心虚或者不自在，就像说的不是他似的，连眼皮都懒得动。
罗莉华转过头，将气愤再次转移到窄平头身上：“嘿——还比上了是吧？！”
厚厚的镜片下，她一双细眼张得溜圆，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
“那他还能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呢！！你倒是也跟着比比啊!!？？”
“……”
这下窄平头说不出话了，俩手揣进口袋里，嘴角一撇，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就是考了俩破分么，到最后还不是个没人要的——”
说着，他的眼神后下意识的往对面的男生身上瞟了过去。
这次，那男生没再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而是慢悠悠的抬眸，细碎的黑发之下，一颗暗棕色的眉心痣像是曼陀罗的触角，让人心头一颤。
眼前的少年，五官清隽卓然，天生一双笑眼，眼角内勾，眼尾却没什么上扬的趋势，眼皮上的褶皱明显，刚好撑起一段弧度，哪怕唇角没有任何弧度，也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面对对方挑衅的说辞，他也只是轻飘飘的抬了下眼皮，将目光短暂的在他脸上放了一下，而后，便收回了。
不过一两秒的时间，那一眼没什么情绪，既没有因为罗利华的间接夸奖或是他的话而发生任何变化，倒像是个浏览风景的局外人，全程未置一词，不喜不怒。
这反倒让窄平头觉得像是被针扎过一样，至少在听说张涛阳那事之前，他还一直觉得这人就是老师学习的好学生，但是现在再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而此时，罗莉华那气不打一处来的声音还在继续：
“一天天就知道跟着张涛阳那帮人混，就你们这样的啊，以后连个专科都考不上！！！”
“……”
叮叮叮——
考试时间到了，教室门口的铁铃机械的敲打着，震的人耳朵发麻。学生们陆续走进去，按照座位号入座。
姜妍手里拎着两个透明的考试袋子，也不用数号，直接轻车熟路的走到了第一列的第二个座位。
刚一坐下，就见最后面一道高瘦的身影穿过一众蓝白校服走了进来。
两人的目光刚好撞上。
“靳逢鸣——”
见他走近，姜妍将其中一个考试袋子递了过去，问他：“班主任刚才找你说什么啦？”
靳逢鸣接过袋子，在她前面的位置坐下，听到她的话后，也没回头，只是把脸稍稍往后面偏了点。
姜妍眨了一下眼，上半身往前趴了趴，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睫毛，还有眼角处的双眼皮折痕。
“没什么，就班费的事。”
“噢~”
此时，一阵鞋板踏地的声音在尚未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响起，年级主任洪刚迈着大步走了进来，臂弯里还夹着一摞密封的棕色袋子。随后跟着他进来的，还有罗莉华。
“安静了啊——”
罗莉华推着眼镜往讲台下面扫了一圈，见学生基本上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了，她才接着道：
“再检查一下自己那还有没有和考试无关的东西啊，有的话交上来，咱们马上发卷儿了。”
台上，洪刚抬头看了一眼挂钟，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拆试卷袋，数卷子……
罗莉华则拿过他手边的一沓草稿纸，走下讲台依次分发，此间，她看见考场上前两名的位置上坐的都是自己的学生，眼角的两道褶便忍不住的往一块儿聚。
靳逢鸣拿起桌上的考试袋，视线落在上面的塑料拉扣时，他的眉头下意识微皱了一下，但想到刚刚是放在了姜妍那，便也没多想，拉开袋子的封扣将里面的考试用具拿了出来。
台上，洪刚已经分好了卷子，一沓沓的放在个每排第一个学生的桌子上。
靳逢鸣传完卷子后，拿起了一支笔准备写名字，就在打开笔帽的瞬间，一股浓黑的油墨倏地流了出来，他眼疾手快地将笔帽扣了回去，但指尖上还是沾了点黑墨。
讲台上的洪刚看过来，将他刚刚的动作尽收眼底。
“怎么了？”
此言一出，原本准备要提笔答题的学生都停住了动作，循着洪刚话里所指的对象看了过去。
靳逢鸣面色平静的抬起头，将那支漏了墨的笔放在了一边，情绪无波的说了句：
“老师，我借个笔。”
洪刚看着他，只说了一句：
“行，借吧。”
“我这儿有——”说着，姜妍已经从桌上那起一支笔递了过去，“给。”
……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所有人又重新埋下了头，投入到面前的卷子上。
这场考试是单独为这考场上的三十个个人展开的，参加考试的也都是圩中各个班里里数一数二的学生，都是高一高二的学生，高三的要备战高考，不涉及。
考试的目的很简单，从中选出四个代表来参加上川市的青少年数学竞赛。
意义也很明显，不光是为了奖金，还是为了提高获胜队伍所在学校的知名度，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吸引很多地方普高争相报名。
开会那天，学校领导也说了，只要今年圩阳一中能打赢了这场比赛，每个队员所在班的相关老师年底的奖金统统翻倍并且获得评职优先的资格。
为此，各班班主任以及学科老师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紧盯紧赶着督促自己负责的学生进行备赛训练，有的人甚至连寒假都没放过。
……
两个小时后，急促的铃声终于响起，在一阵稀里哗啦的试卷声中，考生们陆续走出了教室。
靳逢鸣出来后，径直走向了厕所旁边的洗手台。修长的指尖推开铝制的开关，下一秒，一道白色的水注“唰”地一声流出，带着寒冬腊月的冷。
他微弓着腰站在台前洗手，任凭冰凉的水在手背上四散流开，偏浅的肤色之下，几道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会儿还没出正月，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没什么厚度的黑色外套，垂着头，后领处露出一截脖子的线条，他像是不知道冷似的，不紧不慢的在水柱之下冲掉了指腹上的黑墨，而后，关掉水走了出去。
姜妍还站在教室外等他，见他湿着手从厕所里面出来，便上前问道：“刚才怎么了，你那笔有什么问题吗？”
边说着，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巾，撕开封胶后从里面抽了一张给他。
靳逢鸣接过：“嗯，漏墨了。”
姜妍一愣，突然想到了自己考试前去过一趟厕所，随手就把他俩的考试袋放在了教室外面的桌子上。
她暗道一句：“不会吧……”
“呦呦呦！老师的小棉袄考完啦？？——”
楼道不远处，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由远及近，周围的学生的说话声被突兀的打断，停在了半空中，直到声音的主人走近时，才缓缓落下。
看见来人，姜妍一脸厌恶的皱了皱眉，心里暗骂一句晦气，说什么来什么。
张涛阳嘴里叼了根烟，双手插着兜走到两人面前站定，身后还拥着一群打扮流里流气的男生，俨然一副社会大哥出街的架势。
再加上眉骨上两块还没消干净的淤青，他那张脸更是骇人。
见状，周围的学生也都很识趣的往边上让了让，给这群人腾出了足够的位置，虽然心里有些怵意，但又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心，立在楼道的不远处围观。
圩阳一中只是一所不知名的普通高中，里面各种各样的学生鱼龙混杂，领导和老师不会刻意去管教那些刺头，对于像张涛阳这种喜欢寻衅滋事的混混学生，只要不是在学校里面惹事，学校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秉持着互不干扰，各自负责的态度。
而且张涛阳家里是开厂的，有几个钱，远了不说，但在圩阳也算是个名副其实的地主家的儿子。
圩阳一中的人不管背地里怎么样，但至少在明面上还是忌惮他的，除了姜妍。
据说，她爸是市检察院的。
张涛阳向来自诩不跟女的计较，所以两人之间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
姜妍见到这人，立刻翻了个白眼，她早就烦透了张涛阳这种动不动在人前装逼的作态，毫不客气地问道：
“是你们干的对吧！？”
面对她开门见山的质问以及不太好的脸色，张涛阳虽心里不悦但面上到底还是顾忌着，没发作。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一眼姜妍，而后，视线越过她，转而看向了站在她身后拿着纸巾擦手的人。
“靳逢鸣——”张涛阳微眯着眼，语气里挑衅的意味明显，“你他妈就喜欢女人给你撑腰是吧？”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同学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站在姜妍身边的人。
惊讶的、折服的、审视的……
闻言，靳逢鸣只是轻嗤了一声，脸上未见任何不悦的情绪，也不顾旁人的目光，依旧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指尖上的水渍，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对方，等他将手上的水擦干净后，手指捻着纸巾攥进了掌心里。
他半垂着头，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距离张涛阳一米左右的位置上。
这下姜妍的视线被靳逢鸣的背影完全遮住，纵向上已经看不见张涛阳的脸了，只能在横向上看见一只被烟醺的有些发黄的手指。
丝丝缕缕的青烟在窄长的楼道里飘散开来，她本能的收了一下鼻翼。
靳逢鸣的舌尖轻抵了一下后齿，因为距离的拉进，他的和张涛阳之间的身高差距也明显拉开，不过对方有那一身腱子肉加持着，气势上倒也没输多少。
靳逢鸣立在他面前，上身微侧了点，抬手将纸巾扔进了他身后的垃圾桶里。
而后，只听“哒”一声，白色的纸团落到了黑色的塑料袋上，顺势溜进桶底。
在收回手的同时，他那不冷不热的两个字也随之传入了张涛阳的耳朵里。
“靳逢鸣，你他妈就喜欢女人给你撑腰是吧？”
“还行。”
这是他的回答。
理所当然的姿态，故意而为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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