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风好像停了些。
一抬头,就见绒毛似的雪片在空中打着转儿落下,细细密密,却轻到无声无息。
少年的睫毛上落了一层雪,他微垂着头,抓起衣服后面的连帽扣在了头上。
直立在街道两侧的电线杆间隔均匀,连接着几道细长的线缆,一直延伸向前。
几只乌灰的麻雀飞过,停在了电缆线上,叽叽喳喳地在他头顶叫了两声后便迅速钻进了枝条搭成的巢里。
眼前的平瓦房错落排列,清白的烟从烟囱上飘散开来,他踩着坡道上的台阶往下走。
靠近街口时,一阵不大不小的交谈声正好一字不落的进了他的耳朵里。
听声音也熟悉。
四五十岁,中年妇女,调高气足,闲言碎语。
总之,论的都是家长里短。
“嗳呀,我说这锦淑也是不容易,这么些年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到这么大——”
“这能怪谁啊,道儿都是自个儿选的,要怪啊,就怪自己当初看男人的眼光不行呗……”
“啧啧啧,刚二十头就怀了,当时传的多难听啊。”
“就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圩阳是兴城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县,常年被列在扶贫名单里,偏僻,却不宁静。
一词一句,比风飘得快。
几步之后,那片嘈杂声才终于消失在身后。
此时,眼睫上的雪粒早已经被鼻息间的热气氲化成水,湿润的睫毛负了重量,在眼尾懒懒地塌着,半遮住了少年清澈的眼底。
像傍晚时的湖面,晃动着琥珀色的光晕。
踩着沿途一层薄薄的雪屑往前走,终于,那道颀长的身影拐进了前面的一户门里。
养在门口的桂花树依然长青,跟盘错落着扎进泥土里,伞形的冠幅杆直帽圆,有几粒细碎的雪片落在墨绿色的叶片上。
靳逢鸣进了院子,透过氤氲着水汽的玻璃窗,他看见女人挽着发髻弯腰忙碌的身影,隐绰在浓白色的蒸汽之中。
“妈,我回来了。”
闻声,温锦淑从灶台上直起腰来,她将双手放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搓了两下,抹干净手上的面粉之后推门走了出来。
出来时,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不锈钢的铝壶,走到靠墙放着的铁盆前将壶口一斜,还在冒着白气的温水瞬间倾入盆中。
温锦淑将手指沾进盆中试了一下,温度刚刚好,于是抬手招呼他过来。
“这水正好,赶紧洗了手咱吃饭了。”
“来了。”
靳逢鸣应声走过去,将腕口处的衣袖撸到了小臂处。
他微弓着腰站在洗脸架前,因为头上还带着帽子,圈在帽口边缘的抽绳末端顺势向前悠去,差点儿掉进水盆里。
温锦淑见状,连忙上前将抽绳提了起来,另一只手伸向他的帽子。
“到家了,先把帽子摘了吧。”
“……”
此时,靳逢鸣的两只手还在水盆里,没来得及阻止,温锦淑就已经将他头顶的连帽摘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的肩膀下意识僵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恢复了。
算了,总不能一直靠帽子遮着。
他快速将手洗完,与温锦淑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下意识的抬手扒了一下头发。
温锦淑朝着往屋里走的背影说了一句:“把锅里的馒头拣出来,我再去外面拿把柴火~”
“妈,我去吧——”
“我去就行了,你手都洗了。”
说着,温锦淑的背影已经出了院子,消失在门口。
靳逢鸣走进堂屋,从碗架上拿了一个白瓷盘子后走到灶台前,此时,灶膛里的木柴正被火苗烧的劈啪作响,灶口附近散落着几点细碎的火星,亮了几下之后便熄灭。
铁质的锅盖上方翻滚着一圈圈的热烘烘的白气,掀开的那一瞬间,食物的香味立刻在整个屋子里飘散开来,大小均匀的馒头在蒸屉上整齐排成一圈。
温热的雾气之中,一个个白胖胖的馒头整齐落在瓷白的圆盘里,拣好之后,靳逢鸣又转身走向了一旁的铁锅,从碗架上拿了一个二号盘子,用铲子将里面的菜装进了进去,一起端到了桌子上。
此时,温锦淑已经抱着木柴进了院子,靳逢鸣听见了脚步声,走过去帮她开门。
温锦淑进去将柴放在了地上之后,走到了外面的脸盆架前洗手。
“儿子,我听你姜叔说你们今天有考试啊?”
“嗯,给市竞赛选人。”
“那你嘞,”温锦淑擦着手上的水,一双弯弯的眼睛含着笑坐到了桌前,“老师选你去吗?”
细碎的额发下,靳逢鸣的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说道:“选我啊。”
听他这样说,温锦淑的声音都轻快了很多,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柔和。
“那妈妈明天去你吴叔那里一趟,看看他家还有没有肉买。”
“不用了妈,”说着,靳逢鸣抬起了头,“留着钱还要给你做手术呢。”
“哎呀,再省也不能在你身上省呀,你现在——”
话说道一半,女人细心敏锐的视线忽然在他额角的位置定住不动了。
额发之下,那片紫红的淤块在白净的皮肤上显得刺目惊心。
根本遮不住。
“你的脸上怎么啦?!”
说着,温锦淑的手已经朝他伸了过去,就在即将触碰到伤口的前一秒,靳逢鸣悄无声息的向后靠了点。
“没什么事,过几天就消了。”
虽见他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温锦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儿子肯定是跟别人打了架才弄成这样的。
一个未婚的单身女人从二十出头起就带着儿子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生活,这么多年来,周围人的闲言碎语温锦淑早就听多了,各色的眼神她也早就看多了,而靳逢鸣这个样子,她也见过不止一次。
温锦淑又气又急:“不是跟你说了的吗,别跟他们置气,能退一步就退一步好啦——”
“妈——”
靳逢鸣突然叫住了温锦淑,语气平静,却又认真地说了句:
“咱们没挡他们的道,所以退多少步都没用。”
……
空气静默了几秒之后,温锦淑没再说什么,母子两人各自吃饭。
这几天,靳逢鸣愈发觉得温锦淑的气色不如前段时间好,就连胃口都降低了很多,今天的饭也是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回屋里去了。
而此时,温锦淑压抑的咳嗽声间歇从屋里传了出来。
头晕乏力,食欲下降,咳嗽……
都是心脏病的伴随症状。
靳逢鸣走进屋里,见温锦淑正坐在炕沿上打毛线,而柜子上放着的大大小小的药盒还原封不动的装在透明塑料袋里,显然是没动过。
靳逢鸣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温锦淑,知道她是生气了。
他走到柜子前,将上面放着的一个塑料袋解开,拿出了其中一盒药,指腹在末端一压,将装在里面的药板拿了出来,熟练地按照用量取好。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温锦淑用余光看过去,不一会儿,靳逢鸣就一手拿着药,一手端着水走了过来,将两样东西送到她面前。
“妈,别气了,吃药。”
温锦淑歪过身子,“不吃。”
靳逢鸣慢慢叹了口气,败下阵来,向温锦淑保证:“您别气了,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有下次,也不让自己受伤。”
“你——”
温锦淑嗔怒似的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药。
“就知道气我。”
靳逢鸣笑:“不敢了。”
见温锦淑吃完了药,靳逢鸣接过杯子转身往外走,出来时,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日历上。
他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日期,而后,落了帘子走了出去。
前段时间他已经将申请材料交上去了,也不知道那笔补助金能不能批下来。
还是打个电话才行。
于是出来之后,靳逢鸣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拨了一串电话。
短暂几声回音铃之后,那边接通了。
“喂?”
一声清脆的女音传来,接电话的是姜妍。
圩阳地偏,当地的官员大多尸位素餐,有些人直接明目张胆地贪污上面拨下来的扶贫金和医疗补助,一层一层下来,没多少钱是真正用在百姓身上的。
一般人要想申请,没有点儿关系的话,那基本上是做梦。好在姜妍的爸爸在兴城的检察院工作,多亏了他,温锦淑的医疗补助申请才能顺利递交上去。
姜妍:“你先等会儿啊,我去叫他。”
“嗯。”
此时,靳逢鸣的视线无意间瞥到了面前的柜子上正放着一本翻开着的杂志,左边的印着的是男人一身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照片,而右面则洋洋洒洒地写着一篇报道,中间的配的插画是一个窈窕勾人的轮廓,上面扣着一个大大的“密”字。
姜妍那边话音刚落,电话就被转移了。
姜文成接过电话:“喂,逢鸣啊。”
“姜叔,之前您说的申请材料我已经交上去了——”
“哦对对对,我刚准备跟你说这事儿来着,你那个医疗补助申请结果啊已经通过了!”
“真的吗!”听到这话,靳逢鸣原本原本虚握的拳头下意识收紧,而后又松开,“太好了。”
“放心,有你姜叔呢,”姜文成笑着继续道,“估计下个月就能批下来,到时候再跟医院联系联系,谈谈手术的事。”
“好。”靳逢鸣心里的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麻烦您了。”
“嗐,客气啥!”
等那边挂断电话之后,靳逢鸣将耳边的手机放了下来,掌心扣着机身抵在柜子的边缘。
面前的相框里整齐地放着一排排照片,有温锦淑的,有他小时候的,还有一些,是关于那个男人的,那时候他还年轻,五官俊朗,穿着白衬衫,在一众人里确实是最为挺拔出众的那个。
也难怪,温锦淑能看上他。
印象中,好像听温锦淑提起过这个人,很多次。但后来,就越来越少了。
因为,他没有回来。
靳逢鸣垂眸,静静地看着杂志上的标题,关键字已经被媒体贴心的加重了。
结婚,顶流大花。
再看照片中男人的脸,他随了他八分,除了眼睛不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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