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乐师院（一）

云霜国有两大禁地，一个因其神圣，乃国王侍神所在，康绍王在位至今十八年，从未让第二个人踏入过，那便是云霜第一禁地——曾经的安康大神殿，如今的明神殿。

        另一禁地与明神殿恰好相反，因罪恶而成。云霜人嫌那儿晦气，从不涉足，就连它的名字也尽量不提，免得沾了不干净的邪祟。这个人人避忌之地，叫作希音山。

        而就是此刻，希音山上悄然同行着两个女孩，一个约莫十五岁，一个还更小上两三岁的样子。这大约只得十二三岁的女孩，实在让人不敢忘记，若是你能看到她，便知道何以这样讲——对这样一个女孩视而不见，或许也可算作罪恶一件。

        两女孩默默走着，一个手里抱着书册，一个抱着竹篓。竹篓少女身材修长，面庞清秀，眉眼却肃然，甚至有一股冷厌之气。抱书册的女孩走在旁边，比她矮了一截，娇柔憨然，像个依赖人的妹妹，但抬起头的那刻，你会恍然以为禁地失语是因她之故。

        两人已经走出了希音第二谷，很快便出了启光岭，盘旋往东进了鸣月岭。不多时，鸣月岭中的第五谷便到了，前方隐约出现一处破旧的木屋。

        少女忽地停住了脚步。旁边的女孩猝不及防，略略吓了一跳。

        “阿姐，有事？”

        “听——”少女转头示意，“乐师院，先不要靠近。”

        女孩儿侧着头，凝神听了一会，却是一头雾水。

        “乐师们是无法沟通的一群人，”少女低声说道，“但他们的屋子会讲话。”

        “可是，”女孩茫然，“我什么都听不到。”

        少女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安静。一会儿，少女轻轻开口：“没事，明玉。只有风在响，还有大人一如既往的颓丧，妇女孩子一如既往的烦恼。”

        “姐姐，你这样说，山下的人真要当你能通灵，”女孩声音也压得很低很低，然而带着一股憨然的笑，“风里有这么多消息，我为何一点都听不出？”

        “我只是连听带猜，”少女微蹙眉头，“就像对山下那些人一样，留神，猜想，试探，蒙骗，直到哪一天他们发现真相。”

        女孩的笑容随之消失。

        “姐姐，你不会有事的。”

        少女看了她一眼，胳膊碰了碰她的肩膀，说道：“好了，走吧，活儿还没派完呢。乐师们很不好指派，但他们从来都不是暴力的。”

        话音刚落，画师院压抑的沉默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干嚎，像是在反驳这句话，接着是闷闷的摔打声。

        叫明玉的女孩不禁抓住了姐姐的胳膊，仰头看她的目光中藏着一丝恐慌。

        “他们听到了？”

        少女伸出手摸了一下妹妹的胳膊，示意她莫慌。

        “未央老师说，乐师中好久没有听力特异的人了，要是他们能听到我们讲话，必有其他原因，也许……乐师院不但会讲话，还会传话。”

        “还好我们没讲什么。”女孩安慰起自己，笑了一下，“他们犯不着摔东西。”

        “不干我们的事，明玉。”少女摇头，“乐师们若是摔东西，打孩子，互相攻击，那都是因为他们的沉默无法发泄。他们的沉默中满是日常烦恼。”

        “那他们……日常就在打架？”

        “明玉，”少女忽然正色道，“你是安陵家主。如果他们闹事，你就惩罚他们。如果他们有纷争，你就辨明是非，主持正义。”

        “阿姐，”安陵明玉松开了姐姐的手，“我知道啦。”

        少女看着她，目光中满含关切，但没有再讲下去。两人往乐师木屋走去，安陵明玉在前面半步，少女退后一步。

        前方是一个狭长院子，最边上的屋子敞开着一个大窗，屋内外的人从几步外便能相互瞧见。然而窗外视线受阻，一时只能瞧见昏暗中有个光着上身的男孩站立。

        屋内的男孩一抬头瞧见窗外来了人，愣了那么一下，突然从另一边的门飞跑出去。

        安陵明玉看着男孩，见他跑掉有点吃惊，但努力稳住自己。

        她们从巷门进去，很快出现在屋子中。屋子四壁空空，顶上垂挂着成串破碎的铜铃，角落里打碎了一个陶罐，地上漫溢着一摊水，散发出古古怪怪的味道。

        她们刚才听到的摔打声，应该便有这只陶罐摔落的声音。但不止于此，或许还有男孩被摔打的声音，而那个摔打他的人此刻正躺在地上，衣衫不整，敞开着肚皮，像一条疲惫的死鱼。

        “奥伯。”明玉叫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那人缓缓抬了下眼，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我来看看，乐师院的活有没有完成。”

        明玉的话客客气气，然而地上的人依旧不予回应。明玉转头看了姐姐一眼。少女走了过来，顺着明玉的话继续说下去，但语气不像明玉那么柔和，甚至还有点儿暴躁：“看样子，奥伯的活计是没有完成的，只顾在地上躺着了。”

        地上的人身子动弹了一下，像是要起来而起不来。

        “你就躺着吧，奥伯，”少女的声音中带上了嘲讽，“毕竟刚喝了药师院的酒，轻易起不来。这样吧，安陵奥，阿尧还是去给别人当学徒好些，由他去学会了本领，也好来分担你的活计。我看他在你这儿是一点儿手艺也没学到，倒是整天奔波去帮酒徒讨酒喝了。”

        地上人突然口吐白沫，抽搐起来。

        “奥伯！”明玉一惊，反而朝他走了一步。

        奥伯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她的脚踝。少女眼明手快，一把将明玉拉到身后，自己靠近一点挡住他，一边摇头向明玉示意：“药酒。”

        药师院的酒或许喝不死人，但无人保证是否致幻，令乐师们上瘾的是否毒物也未可知。

        安陵奥继续呕吐，但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抓少女，反而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呕吐完毕，身体也不再抽搐，这位酒徒终于消停下来，吐了最后一口酒气，又躺平了，看样子也不打算起来了。

        少女冷冷审视着他。

        “这样挺好，奥伯。反正需要交差的是明玉。乐师院可以干脆罢工，要是云霜人大发雷霆，把安陵人一锅端了，大家倒可以全解脱了。”

        地上那人仿佛睡着了，威胁无效。

        少女不耐烦了，脸色一沉，猛地用力地拽住他的手臂。

        “起来吧！酒鬼！乐师院是想害死我们？”

        然而少女的力气压根拉不起这个人，他的身子才抬高了一点点，又摔了回去。

        “不要管他了，姐姐……”明玉的声音几乎是哭求，努力忍住恐惧，“我们去找磬叔，好不好？也许磬叔那儿完成了呢，姐姐，奥伯会把活儿交给磬叔的。我们走吧，姐姐！”

        与其说担心活计未完成，女孩似乎更害怕姐姐出事。

        少女站起身，并不言语，伸手从明玉那里取了一个册子，“啪”的一声放在了窗台上。

        “安陵奥，”她清冷的声音肃然响起，“定单放在这儿，你自己看着办。别的不说，有一项我必须提醒你。客人需要一张特制木琴，图样在里面，三个月我后来取。如果你不想做，乐师们也只想躺倒，那就让阿尧做，不过，你得先教会他。”

        “姐姐，”明玉似乎觉得匪夷所思，“三个月……阿尧怎么可能……”

        少女看着她，摇了下头，明玉的话打住了。

        “如果延误了，不但乐师院，还有安陵家，全都没办法交代。”少女的声音越发严肃起来，“因为这是云城交代的活计。安陵奥，如果你想害死大家，就躺着别动。”

        两人走出这间屋子，顺着廊道往里边走去。乐师院的其他屋子和廊道中又瘫倒着六七个人。两人从边上绕过去，继续往内走。

        天井里有枯瘦的灰衣女人在磨着一块桐木，悄然抬起头，沉默而悲伤地审视着她们，接着失去了兴趣，又埋下头只顾干活。

        明玉贴着姐姐走，一刻不敢放松。但少女刚走过两步，又突然往回走。明玉不敢轻易出声，悄然跟着她走进了天井。

        两人默默地看着，女人默默地磨着木头，身旁堆着各种零料。这诡异的场景持续了一刻钟，终于，少女先开口了。

        “安陵落音，你这是做什么？”

        女人既不抬头，也不回答。

        “用你弹奏仙乐的手雕凿乐器，每天十个时辰埋头忙活，这样让你觉得很伟大？乐师院是这样的乐师院么？女人孩子干活，男人醉生梦死？”

        “姐姐，”明玉又担忧地扯了下她的衣袖，“落音姐姐不会回答。”

        “是，”少女冷笑道，“不会回答，但我就是要讲。未央老师说，她的上一个入室弟子名叫安陵落音，我寻思着，这个安陵落音怎么着也算我的师姐，看到师姐如此伟大，我不该瞻仰一下么？”

        灰衣女人手停住了那么一刻，但很快便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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