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乐师院（二）

少女又是一声莫名的笑，不再纠缠，带着妹妹转身离开了。

        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她们终于见到了一个清醒的男人。这个人虽然跟酒徒乐师不同，但也潦倒不堪，此刻正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目放空。

        “磬叔，”明玉雀跃地唤了一声，“你在这儿呢。”

        声音不大，房间里却发出热烈的回音。明玉连忙闭嘴，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即使无人讲话，这房间也在发声，就连刚才天井里落音磨桐木的声音，好像也能传过来。

        少女却并不意外，双目环扫了一眼房间，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到角落里，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事堆中找了一通。

        结果她忍不住怒了。

        “三个月了，什么都没有完成？！”

        声音很低，然而回声将它扩大成了惊人的怒责。安陵磬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少女嘴角一笑，走到他身旁蹲下，抬了抬他衣袖磨烂的手臂，认真地审视着，低语道：“磬叔，刚才我跟安陵落音讲话，你都听到了？我讲得有道理吗？”

        安陵磬木然，没有回应。

        少女讥讽地一笑。

        “安陵落音在天井中的一举一动，你都清楚得很，她刮一次木头的声音，你都听得到。你每天坐在这里十个时辰，听落音替你们干活十个时辰，是不是很安心，很感动？你可还记得落音曾是全安陵最有想法的人，最天才的安陵乐师？你每一刻都在听着她的动静，每一刻都在感受她的呼吸，但你就是一刻都不敢出去见她，十五年了，你一直是全安陵最懦弱的人！”

        这长篇大论的控诉落到眼前这人身上，竟激不起一丝波澜。看来就算骂他十恶不赦，只怕这人也将无动于衷。

        可是，少女似乎知道什么最能刺痛他。

        “既然你不敢见她，那我就告诉你，落音现在变成什么样。就在刚才，我见到她一身灰衣，枯骨一般……”

        安陵磬手一抖。

        “姐姐……”女孩害怕了，轻轻叫了一声，似乎想劝阻少女的行为。

        “爱不如别，”少女没有理会明玉，“宁可绝望，不如去死。在安陵人中，只有乐师是真正受诅咒的。你没有权力爱人。但是这都不重要，磬叔，明谷一点都不关心，也不想参与你们的绝望。明谷只关心安陵家主的任务能否完成。你们让人失望。安陵乐师既颓丧又自私，既懒惰又无赖，而你跟他们，跟那些酒徒，那些无赖的人，完全没有区别。你以为只有你是清醒的，便有所不同？不，你一样软弱，你一样让人为你负重……”

        安陵磬突然暴跳起来，少女被他一摔，往后仰去，但她反手撑住了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失神的人变成了粗鲁野兽，喉咙中发出沙哑的嘶喊，听来像钝器在木头上费力地刮擦。这便是安陵乐师试图发声的样子，他们不配用喉咙讲话，只有安陵妖乐可以替他们发声。

        眼前这个被激怒的安陵乐师，双眼几乎要鼓了出来，神情像失去了神智。

        明玉大惊失色，脚却像被吸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从进入乐师院开始，明玉就觉得整座院子的气氛十分诡异，仿佛能让人莫名地不安，然后惊慌，最后一点不敢妄动。但姐姐的反应完全与她相反，仿佛受了另一种影响，从进入院子起就逐渐暴躁，不耐烦，甚至一路挑衅，就像……中了什么邪一般。

        安陵明玉怀疑这个发疯的人要扑过来，把自己和姐姐掐住喉咙，但是她错了。他不敢，他在安陵家主面前停住了脚步，颤抖着，仿佛一个孩子终于承认自己犯了大错。

        然而，他终于想到了如何补救，飞速后退，趴到墙上，自壁上努力扒拉着什么。很快明玉便看到他抽出了一个东西，赶紧抓过一把刀子，飞速敲凿起来，动作之快令人匪夷所思。而那墙壁被他莽然一抽，已塌出了一个口子。

        少女冷眼看着，似乎见惯了眼前这种离谱操作。明玉却目瞪口呆，一会儿才看清安陵磬手上是个埙状石块。

        再仔细一看，原来这儿的墙壁便是由各种未成型乐器堆成，或者说，这是有人在墙壁雕凿出各式乐器，管状的，葫芦形的，笙箫模样的……应有尽有。山上流荡的气息经过这儿，发出微妙的声音。今日几乎无风，然而墙壁依旧在吞吐气息，仿佛活物叙述隐秘之事。

        难怪姐姐说，乐师院的屋子会讲话。

        一块制作好的石埙递到了明玉手里，明玉懵懵地接住。

        接着，一根竹笛又递了过来。

        萧，笙，琴……石头的，丝竹的，土革的，木质的，等到明玉怀里都是乐器，面前的一堵墙也变成了洞口，然而屋子竟还不塌。

        安陵磬走了过来，把最后一管风笛放到明玉怀里，一脸胡茬下竟露出了一丝乖巧满足的微笑，像在努力讨好人。

        明玉莫名地心里一酸。

        少女的目光越过他们，朝屋门看着。明玉回头一看，天井里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门处，正静静看着这场胡闹。

        安陵磬发现了门口的女子，愣住了一会，慢慢退回去，在缺口处坐了下来。像是不敢确定，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小心翼翼却又固执地掏摸起什么。

        墙壁摇晃，屋子晃动，令人怀疑这儿即将化为废墟。

        然而这诡异的房子就是不塌。

        安陵磬找不到目标，停住了手，再次木然看向门口方向，目光却避开了站在那儿的安陵落音。

        落音突然无奈一笑，枯瘦的脸上竟流露出一种宠溺孩子的神情。她挪动一步，靠近一面墙壁，慢慢伸手敲击起那里面的管状金石。声音传开去，激荡起来，安陵落音这一敲竟好像敲在了关键处，不但这面墙协奏起来，连另外的墙壁也被震荡，开始发出戏谑乐曲，犹如孩子没心没肺地哄然暴笑，肆意地欢歌，不论生死。

        少女终于也露出诧异和惊慌，悄然拉住妹妹的手。

        就在此时，安陵磬仿佛共鸣起这肆意欢乐，修长的手飞速寻觅。他在拆墙壁，在把那些乐器状墙料毫不客气地抽出扔掉，誓要找到心中之物，而那个东西，或许就在最底下，甚至不在这墙壁上……

        少女猛然拉着妹妹从缺口跳了出去。

        屋子崩塌，木石掩埋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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