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衣将军（三）
白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放声大笑起来，笑痛快之后他忽地又恢复了温和的口气：“那么，你到底是谁？”
安陵明谷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刚才那群稽查人员中立刻有一人走上来，念出一串记录：“姓名，安陵明谷。孤儿，父母未知。十五岁。无病。认字。受教于安陵书院，老师安陵未央……”
白衣人挥手表示够了。
这些记录还有意义吗？很快一切将消失殆尽，任何特点都不起丝毫作用。
“安陵明玉，”他回到正题，“你知道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对吗？”他的口气像在跟小孩子讲话，但却不容商量，“少了哪怕一个人，安陵家主都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就算是一点微小错误，安陵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承担不起，而对云霜人而言，安陵家所有的罪都应是死罪……
安陵明谷把手伸向了腰间的袋子。
“一个都没有少，将军。”
希音第一谷响起了低沉的石埙声，旷远苍凉，仿佛来自远古时代，当昆虫大如脸盆，花朵肆意铺张，全世界还没有人类……恍惚间，百万年过去，从莽苍巨林中第一次走出人，他走来，向我们走来……所有人都向我们走来，赤诚相见，每个人都在……
埙声停止，山谷恢复现实，风雪的声音再度覆盖。
雪花从安陵明谷睫毛掉到了鼻尖，又往地上掉落。一只手掌伸出，接住了它。
“很可惜，”手掌的主人说道，“你失败了。我还以为能见到驭人术了，原来传说中的安陵秘术，真的是诈骗。”
“您误会了，将军，”安陵明谷回答，“我只是在发声通知缺席的人前来集会。昨天通知得不到位，所以今天少了人，他们一定是在其他山谷里忙活，毕竟我们还欠云霜很多活儿，日夜不停也做不完。”
“是吗？通知？也对，如果真有秘术，也不该在这时候使出来，对不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我有一点不解，安陵家主该干的事儿，怎么都变成了你做？是有人越俎代庖吗？”
“明玉是我妹妹，”安陵明谷回答，“她还是个孩子。”
“安陵人就是这么无视规则吗？”白衣人脸一冷，“安陵明玉，你不但践踏规则，无视法度，现在还造成了人员逃遁！”
安陵明玉呆呆地听着。
“你以为我这么好骗吗？”白衣将军冷笑一声，“安陵落音和安陵磬在哪？这两个著名乐师真的死了？”
安陵明玉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委屈和震惊。
“真的死了啊，将军。”
安陵明玉一阵心绞痛。明玉……明玉真的不知内情啊，是她自作主张，是她让安陵落音和安陵磬假死……他们六个月前就应该消失，彻底消失，为何云府还要提起他们？云城的人在东方发现了什么，难道……
“你领罪吧！”
白衣将军的声音响起，安陵明谷回过神，突然笑了。云昭诧异地看向她，似乎难以想象。
“云昭将军！”她走近一步，“你认错人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难，所有安陵家主在劫难逃，安陵明玉也不可能例外。安陵明谷曾经为未知的劫难忧心了很久，一直难以预料结局，直到五天前。五天前，明玉惊慌失措地跑来，告诉姐姐：“云将军看到我了！”
那一刻起，安陵明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她设想过事情会如何发作，祈祷过奇迹的发生，甚至寄希望于新将军会无视大典那天安陵明玉的举动。然而，它还是发生了——这个连皱一下眉都不屑的新将军，在百忙之中，打算亲自来处理一下安陵人。
安陵明谷不能输。她没有输的余地。
“那个人是我，将军，”安陵明谷嘶哑的声音说道，“是我去找了康家，是我让康家夹带安陵人的东西为大典献礼。”
“姐姐！”
明玉的声音叫了起来，但明谷不敢停下来：“是我，都是我！是我去找了康家，因为我认识康雅和——她原来的名字叫安陵雅和，她是我曾经的姐妹，是我儿时最亲密的姐妹。”
“你想说明什么？”云昭抱起了双臂。
“我想说明，安陵明玉是无辜的，将军。她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明玉是安陵家主，是安陵最美的女孩，但她是个傻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将军，是我痴心妄想，想偷偷为将军献礼，因为这样一来，”泪水忽然涌满了她的眼睛，“安陵人也许能沾一点光，获得明神的谅解，安陵人的处境也许能不再这么艰难……”
白衣人眼睛莫名地微眯了一下，困惑地看着她。
安陵明谷心里一慌，难道自己猜错了？
果然，一个冷笑声打破了局面。
“你就是那个谋划一切的人，是这意思吗？”
安陵明谷惊恐地看着他，但她还是默认了。
“所以，是你想蛊惑云霜人？”
安陵明谷大惊，连忙否认：“不！将军，我没有想蛊惑任何人，我只是请雅和姐姐送一些明神的画……”
“姐姐！”明玉的声音突然哭叫起来，“你不要再说了……”
“是我，”明谷抱住明玉颤抖的身子，“是我自作主张，将军，但是我们跟云霜的未来毫无关系，我们也改变不了安陵人的未来。”
这位新上任的云府将军亲自前来希音山，确实是因为那个谣言——那个与云府能否出一代云后有关的谣言。
这两年来，安陵明谷在野市隐隐听过多次那个谣言。
明神殿大师推测，云霜的未来即将发生巨变，下一代并不会有云后，甚至没有霜后。这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康王必然是疯了，才会去选择云家霜家以外的人当王后。如果事情是真的，谁都可以预测，云霜即将面临大乱。
而最可能惑乱云霜的，难道不正是安陵人？上一代安陵家主已进入了康家，这一代安陵家主也在跟康家联系……
而就在云府将军上任大典上，据说竟也出现了“安陵妖物”，大典当天有一个安陵人被发现，有一幅明神的画疑似出自安陵画师。
而与此同时，在人人嫌弃从不踏足的希音山上，据说也一直在发生怪事。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蛊惑人心的家族，又开始他们的蠢蠢欲动。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在搞什么阴谋？
“将军，”明谷艰难地说道，“你信吗？安陵人被放逐这么久，早就已经是废人了！我们这儿有疯子，有聋子，有瞎子，有傀儡，有昏迷不醒的人，我们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去做什么密谋？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泪水一直灌满她的眼睛，让她看起来脆弱又动人，“我错了，将军，安陵人真的没有做什么，只有我……只有我痴心妄想，想靠一幅画沾光……”
白衣将军困惑地凝视了她十分钟，突然像是回过神来，挥手一个巴掌像要打醒什么，或者打跑妖女的“蛊惑”。这一回力度够大，终于狠狠地在安陵明谷脸上打出了血痕。
安陵明谷抬起头，固执地看着他。云昭审视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猛正在抖动。
安陵明谷没有停止讲话：“谣言正是因为有人信，才容易变成事实！云将军，你不要落入那个圈套！”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云昭厉声问道。
“你看到的是我啊，”安陵明谷回答，“是我去找康雅和，是我出现在大典上……”
“没错，是你！”这位一直从容不迫的将军突然失态了，“我看到的人，真的是你吗……”他似乎陷入了困惑，“你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你在干什么？”
“我没有干什么，”明谷也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她只能顺着回答，“我去请雅和姐姐帮个忙，”她开始怀疑这位将军不止一次看到明玉或者她自己了，“我还去询问了安陵工匠的问题……”
“安陵工匠？”云昭忽然警惕起来，“安陵工匠什么问题？”
“安陵工匠采用了一些没有记录的技艺。”安陵明谷决定告诉他一些真相，转移一下话题，“我需要询问雅和姐姐，是不是她做了创新。”
云昭审视着她。
“什么没有记录的技艺？”
“一些冶铁技艺，锻造技艺，将军如果要查，我可以一一列出。”
云昭笑了一声。
安陵明谷愣了一下，马上感觉不妙。
“安陵明谷，”果然，云昭以嘲讽的口气说道，“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做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封自己当家主了？安陵人可以不把云城放在眼里了？你可真是很有主意！”
安陵明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发出命令：“上药！”
白衣兵士迅速按住了她的手臂。明谷努力抬起头，但视线渐渐模糊。一个黑衣医师在往她手臂上扎针，插入了一个管子，这是什么新奇手段？他要往里面注入什么……她用最后一丝理智想到，自己将要变成木头安陵人了……
但是不对！不是！不能这样！安陵明谷不应该变成木头人，她要去另一个世界。
再度一片混乱。
云霜军队忽然动了起来，迅速列成了战阵。
“有人在往下跳！”
“风筝！”
“将军！他们死了！”
安陵明谷朝戒备的方向看去。附近山崖上，一个个身影捆着巨大的风筝下，往下飞来，而最上面有个瘦长人影站着，很快那人影也张开双臂，撑起风筝，飞了下来……
“安陵元。”明谷的声音细如蚊子，但白衣人依旧听到了，犀利地看了过来。
是那个疯子。
“他怕是想要弄死自己。”安陵明谷想着，“顺便让安陵家族陪葬。”
这样也好。安陵明谷想着，最后一抹光中，她看到明玉已经晕了过去。
“真是一场有趣的戏。”
最后一句，是那个将军的声音，然后是雪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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