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雨至
她翻身起来,穿上丝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开门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亭子附近,姞娮停在秋千前时,亭子旁边有人说话:“你醒了?”
姞娮循着声音走到亭子一角,望着坐在台阶上的玄莤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玄莤站起来对着姞娮郑重行礼:“这些话,我本是打算那日说的,可那日你晕倒了,也听不到我说什么。白鹂一族受水患之累已近十年,此番你治好了水患,便是我白鹂一族上上下下的恩人,我代他们向你道谢。”
姞娮忙道:“你不必这么客气,真的没什么的,我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玄莤又说:“于你而言或许没什么,但你救下的,是整个白鹂族的命,答谢是应该的,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姞娮似是没听清楚,问道:“啊?”
玄莤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忘了,你是个神仙,你想要的,白鹂族好像也不一定会有。”
姞娮见他一脸的苦恼,笑道:“你要是想不出来,以后慢慢想吧,反正我还要在凡界待很久的。”
玄莤也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只好应了。
姞娮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你方才在这做什么?”
玄莤丧气道:“父王的病又重了,白鹂的疾医都束手无策。”
神界的神仙,生病横死的很少,姞娮也至今还未尝到过和亲人分离的痛苦,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句能够安慰到玄莤的话,只好沉默。
玄莤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你们神仙会有烦恼吗?”
姞娮点点头:“什么人都有烦恼,神仙当然也不例外。”即便是神仙,也能遇到术法解决不了的事情。
玄莤颇有感触:“若我能重新选择,只要能做一个普通人就好了,肩上也不必担负那么多的责任。”
“你不想做这个王子?”
“不想,一刻都不想,我父王当年为了争夺王位,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不想像他一样,等到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姞娮说道:“我们神界的神仙,成年之前,是不需要去想任何事情的,即便发生战争,一族的长辈也会尽自己所有的力量让他们平安长大,因为只他们活着,神族就还有希望。凡界的父母应该也是这样的吧,身处危险时,即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想尽法子护住自己的儿女。”
玄莤细细咀嚼着姞娮的这些话,他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久违的画面:年轻的妇人将自己的孩子藏在马车底下,紧接着便被人杀死,之后,她倒在孩子的身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自己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藏着孩子的盖板。
姞娮见玄莤神情有些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玄莤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问了句:“那你呢?别的神仙都和你一样吗?”
姞娮回答:“神仙们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过,我可能要比他们都倒霉一些,自古以来,金乌族没有女子,但凡有,也都是应运而生,应劫而死。我师父常说,身上有多大的力量,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是神界中人的宿命,所以,神界中人打从娘胎里出来,身上就担了责任,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一辈子都要担着责任走下去。”
玄莤苦笑:“还好我不是最惨的人,看来神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秋千架,问道:“你坐过秋千吗?”
姞娮摇了摇脑袋。
玄莤说道:“幼时,父王亲手做了这个秋千,我几乎每日都会来这里玩,父王在亭子里看奏章,那时候,无论秋千荡的多高,我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母妃就在我身后,自母妃离开之后,我却再没坐上去过。”
姞娮看着玄莤,欲言又止,玄莤好像与她在白鹂见到的其他凡界众人不同,他好像藏着许多的秘密,姞娮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还有那天无意看到的他喝醉的样子,今日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几个人都是他,却好像都不是真正的他,她开始有些好奇,眼前这个凡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栒状山
鲛精连滚带爬的回了栒状山,候在宫门外时,不知是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在害怕什么,他不住地抬起袖子擦额上的汗。
殿中侍者走出来说道:“三殿下要见你。”
鲛精连忙垂首哈腰,跟着侍者进去。
殿中角落里,半人高的桌案前,一个身着锦绣华章服饰的男子背影。
鲛精扑通一声跪在背影前,小心翼翼的说道:“三殿下。”
被唤做三殿下的男子,手中拿着鱼食正在喂锦鱼,对鲛精的话充耳不闻。
鲛精吞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三殿下,有人解了白鹂族山脚下的水患。”
男子动作一滞,顿了一瞬后,继续若无其事的往陶盆里扔鱼食。
鲛精只好继续说下去:“小的看到她手中拿着法器,好像是火魄珠。”
男子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扔到了鱼盆中,他用力拍了拍手掌,转身望着鲛精道:“继续。”
鲛精抬头,望见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迅速将头垂了下去。
他继续开口说话,声音似乎在颤抖:“她,她是金乌族的神女,也就是天帝的义女,火魄珠现下应该在她手上。”
男子再次开口:“那她为什么会在白鹂族?”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悠远、冰冷,没有一丝的起伏,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来任何的情绪。
鲛精想了半晌,小声的答道:“小,小的不知道。”
男子忽然笑了起来。
鲛精连忙伏在地上,冷汗连连,一个劲的磕头求饶:“三殿下饶命,小的知道,知道。”
男子止住笑声:“知道还不快说!”
鲛精忙道:“天帝派她下来,应该是为了治理白鹂族的水患。”
男子沉吟道:“就凭一个女神仙,能治得了水患?”
鲛精忙道:“小的离开山脚水泽的时候,她正在用火魄珠施法,似乎是想用金乌一族的术法将那片水泽烤干。”
男子又道:“你说她是天帝派到白鹂族的,那她现下是住在白鹂族的寨子里?”
鲛精点头道:“应该是的。”
他笑起来,拍了拍鲛精的脑袋,似乎很高兴:“你这回做的好,立了大功,你现下可以留在栒状山了。”
鲛精喜形于色,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多谢三殿下提携,小的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但凡三殿下有命,小的即便肝脑涂地,也会去完成。”
男子审视着鲛精,笑道:“好,我眼下正有一件差事,需要个有胆子的人去做。”
鲛精喜道:“三殿下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
男子极为认真的从袖口拿出一把匕首,扔在鲛精眼前:“你,拿着这把匕首,立刻去王城帮我杀了杛羽。”
鲛精连忙磕头道:“三殿下饶命,小的不敢。”
男子嗤笑道:“既然做不到,就不要急着表忠心!”
鲛精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不敢再发一言。
男子忽的站起来,望着鲛精身后站的笔直的侍卫说道:“王城来人了?”
侍卫拱手道:“禀三殿下,二殿下已经到了。”
男子沉吟道:“二哥亲自来了?看来,杛羽要有什么新动作了!”
他抬脚踢了一记仍旧伏在地上的鲛精,喝道:“滚!”
鲛精如蒙大赦,连忙翻身起来,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男子整理了一下衣裳,对侍卫说:“关元,快去通知母妃,二哥回来了。”
唤作关元的男子肃立道:“是。”
说完,男子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栒状山脚下的拱桥处,魔族的二殿下魑鸾正抬头望着这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无比眷恋的用目光丈量着栒状山的每一处地方,他曾在这里长大,这里的每一寸草木、每一个砂砾仿佛都承载着他与母亲弟弟最美好的回忆,只要在这里,他的心才会稍安定下来。
“二哥,你回来了?”
听闻熟悉的声音,魑鸾立刻回过头去,他上前抱住唤他二哥的男子,魔族的三殿下雷渊。
雷渊用力拍了拍魑鸾的肩膀,关切的问:“二哥,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魑鸾放开雷渊,笑道:“还好,我有些事情,交给别人不放心,便想办法避开杛羽的耳目,亲自来栒状山找你。”
雷渊笑道:“这件事等会再说,先跟我去看看母妃。”
魑鸾忙问道:“母妃怎么样?她还好吗?”
雷渊回答:“身体很好,就是整日念叨你。”
魑鸾怅然道:“都怨杛羽,若不是他拆散我们母子,母亲也不会思念成疾。”
雷渊像是没有多大的触动,他只淡淡的说:“这也正常,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将我们兄弟放在一处,将你扣在王城,表面上说是舍不得放你离开,其实是怕我与你联合起来,将他从王位上拉下来,毕竟这里离王城甚远,而他不可能看着我们渐渐坐大,威胁到自己的权力。不过,好在父王临去前,我就将母妃从王城里接了出来,让你我兄弟没有后顾之忧。”
杛琁成为魔族首领后,将自己的嫡长子杛羽封为世子,而他侍妾所生的魑鸾与雷渊,小小的年纪便被分封到离魔族相远万里的属国来。杛羽即位后,时刻担心他在栒状山的两位亲弟弟会做出什么不合乎礼制的事情,便在祭祖时,趁机将魑鸾留在了王城京都,企图分散两人的势力。
他却没想到,自己将魑鸾留在王城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将一个永远不会背叛雷渊的内应堂而皇之的留在了自己的身边,魑鸾的一举一动虽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但他不知道,远在万里的雷渊,几乎每日都能收到魑鸾的密报,而那个他印象中懦弱无能的雷渊,已经在短短的几万年里,掌握了魔族将近一半的军队。
一路上,魑鸾与雷渊似乎都没有说什么话,但魑鸾的步子极快,走到母亲的寝宫前等了许久,雷渊才赶了上来。
这边母子久别重逢,抱头痛哭时,雷渊退了出来,他将关元唤到跟前,悄声说:“叫人准备宴席为二殿下接风洗尘,还有,你去告诉凤儿,说二殿下回来了。”
关元颔首:“遵命。”
雷渊将魑鸾方才给他的书信打开瞧了起来,而后,他盯着书信上的几行字,陷入了沉思。
栒状山上许久没有办过宴席了,席间丝竹乱耳,觥筹交错,众人卸下肩头的担子,沉迷其中,欢宴对饮时,席间有两个人,却是无比的清醒。
魑鸾一直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用手指反复磨砂酒樽上的纹饰,不开口说话,也未曾喝过一滴酒。
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脚步轻盈的走近魑鸾,跪坐着将托盘中的吃食放到他面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的魑鸾瞥到侍女手上戴着的玉镯,猛地抬头唤道:“凤儿?”
那个叫做凤儿的女子有一双明媚的眸子,她含笑望着魑鸾:“二殿下若不喜欢这里的吃食,我知道哪里有你喜欢的。”
魑鸾满脸的喜悦,站起身望一眼雷渊,雷渊笑着点了点头,魑鸾与凤儿相携离开了大殿。
雷渊想到魑鸾带来的书信,一阵烦闷:杛羽不日内将要与魔族丞相眈诚联姻,杛羽若娶了眈诚的嫡长女,那魔族便有一半的老臣倒向他那一边,于他来说,倒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他侧身唤道:“关元。”
关元走到雷渊身旁,说道:“殿下。”
雷渊问道:“鲛精今日说的,你可都派人去白鹂核实过了?”
关元答道:“回禀殿下,前去白鹂族周围查探的人才回来,他说,白鹂族周围的水患确实解除了,鲛精并没有说谎。但属下派去的人只是在外围打探,并未进入白鹂族,鲛精说的其他事情,就没办法核实了。”
雷渊继续说:“我今夜亲自去白鹂族瞧一瞧,若是真的有神界之人,那这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若是神界真的有使者在白鹂,那天帝便已然对魔族起了疑心,保不准这些日子就会有什么动作,他与杛羽的关系紧张至此,若是此时神界再跳出来横插一杠子,就算是再有一个他,也顶不过来。
雷渊又道:“今夜你要小心,打起精神来,不要让杛羽的人钻了空子,我去去就来。”
关元蹙着眉头劝道:“殿下,还是我去吧,我……”
雷渊忙打断他:“无妨,我已决定了,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便好了。还有,那个鲛精并非善类,你想办法叫他留在栒状山,好好看着他。”
关元颔首道:“属下明白。”
白鹂
姞娮躺在榻上,一直想起玄莤说的话,玄莤不过才十几岁,他若在神界,还是个没成年的神仙,母亲早逝,父亲也不久于世,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将要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坎坷的路。
可现下只有自己知道白鹂王的病情,她若是将实情告知玄莤,便是有负白鹂王所托,而且,即便玄莤知道了,他一介凡人,也无力改变什么;但若是一直瞒着他,这件事情,便有可能成为他终生的遗憾,她以后怕是也没有办法坦坦荡荡的面对他了。
姞娮坐立不安,临近天亮时,才眯着眼睛睡了一阵子。
天亮之后,她迅速起来,将包袱里的药拿出来,这药叫做甘木,是神界一种珍贵的仙草,她从頵羝山药坞里找到了一瓶,便向师父讨了来,只要白鹂王吃了它,不论是什么病,立时便会痊愈。
她捧着瓷瓶才出门,打算去白鹂王寝宫时,白芨气喘吁吁的跑了来,姞娮见她神色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问道:“怎么了?”
白芨平复了许久,说道:“玄莤王子昨日听疾医说,王上的病需要一味药草做引子,就生在离栒状山不远的绝壁上,今日天还没亮,他就只身前去采药了。”
姞娮心道糟糕,栒状山是魔界的属国,魔族三王子的封地,玄莤这个时候去栒状山,若被魔族的人发现,只怕凶多吉少。
姞娮镇定道:“那个地方离这儿多远?”
白芨答道:“好像有几十里路吧。”
姞娮闭眼试了试自己身上的灵力,她的灵力虽没怎么恢复,但剩下的这些灵力应该够她来回栒状山一趟了。
姞娮拉着白芨,将手上的药瓶递给她:“这个是能治白鹂王的药,你快拿去让他服下,我立刻去找玄莤,我们没回来之前,谁都不可以离开这里,听明白了吗?”
白芨有些担心的说:“可大祭司,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
姞娮说道:“没事,我会将玄莤平安带回来的,你快去吧。”
等白芨离开,姞娮才进去换了身方便利落的衣裳,又将火魄珠藏在匣子里,关好竹屋的门出来。
驾云时,她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几次都差点从云头上掉下来,好不容易坚持到白芨说的地方时,已是满头的大汗。
她靠着山崖上的一块大石头,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
四下望去,并没有瞧见玄莤的身影,这里是魔族的地方,她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惊动了魔族中人,她驾着云在周围转了几圈,终于在一处满是荆棘的悬崖边的石头上瞧到了一个人影,姞娮驱着云过去,落到玄莤跟前。
玄莤抬头时,脸上脖颈上多了好几道血痕,身上的衣裳也破了,他似乎没想着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会被姞娮看见,神情顿时有些窘迫。
姞娮松口气道:“终于找到你了,我找到治你父王的药了。”
玄莤喜道:“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找到能救我父王的药了?”
姞娮虚弱的点头:“是,快点离开这儿……”
未等玄莤回答,姞娮的身体笔直的坠了下去,玄莤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她拉住,姞娮悬空吊在了山崖边。
玄莤两只手死死的拽住姞娮的胳膊,不一会儿,额上的汗一滴一滴的落在姞娮的衣裳上,他看上去十分吃力,但依旧紧紧的拉着姞娮,不让她掉下去。
姞娮想了想,望着玄莤故作轻松的说道:“我是神仙,就算摔下去,也不会摔死的,你快点放手,不然你也会掉下去的。”
玄莤摇头:“你前几日耗尽了灵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我要是放了手,你肯定会被摔死的。”
姞娮耐心劝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身上还有护体神力,就算没有灵力,摔下去也不会死的,你相信我。”姞娮半挂在绝壁上,玄莤拉扯之下,她在山崖上晃来晃去,撞的骨头疼。
玄莤额上青筋暴起,费力的说道:“别说话,省点力气,我拉你上去。”
姞娮见玄莤不肯放手,自己先放了手,她积蓄力量,准备飞上去时,眼见姞娮将要掉下去的玄莤却跟着跳了下来。
姞娮脑中发懵,似乎没搞清楚情况,但眼下还是得先把玄莤救上来再说。
她试着伸手去拉玄莤,却控制不了两个人下坠的力道,两人如流星一般坠向崖底。
姞娮心想,完了,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下去,玄莤肉骨凡胎,铁定摔的粉身碎骨了,而她,马上也可以回神界了。
姞娮想象不到等会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场景,便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她感觉自己轻轻落在了地上,睁开眼睛时,眼前除了平安无事的玄莤之外,还站着个人。
那人身着一襟黛色的长衫,腰间挂着一个绿玉哨,用一双锐利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姞娮与玄莤。
姞娮这才意识到,她与玄莤两个人能平安的回到崖顶,应该就是眼前的男子救了他们,她小心翼翼的望着男子问道:“方才是阁下出手相救,多谢了。”
男子轻轻点头示意:“姑娘不用客气,两位来此地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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