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路遇
去府城的客船很大, 船里也并不只有他们七个人,还有几个同样去参加府试的学子,以及几个商旅船客。
这些人基本上通过各自打扮就能分辨身份, 也因此,谢良臣他们刚一上船,船舱里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便上来攀谈了。
等互通过姓名,原本只是因着礼数来打招呼的几人,听说谢良臣便是荣县去年县试的案首,态度一下就热情了不少。
一般来说, 县案首等到府试的时候,只要发挥正常,一般很少黜落, 而且对方既然能在这么多人里夺得第一名,那么学问肯定不差, 十有八九都是能过府试的,也就是说至少能得童生功名。
这样的人自然是值得结交的,于是几人通完姓名之后便一直与谢良臣闲谈,无非是谢兄平日看什么书, 怎么学的, 还有就是暗中较量一些学问。
这里他们比拼学问不是像科举一样问四书五经的内容, 而是作诗,比谁的文采更好。
几朝之前, 科举考试与现在并不一样,还会考诗赋, 而且比重不小, 可是到了后来随着朝代覆灭以及每个皇帝的想法不一样, 因此科举内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比如科举最早还分明经科、明法科、明书科、进士科等等六科, 其中每科考试内容侧重点也并不一样,要选拔的人才也有特地的喜好和对应用途。
再之后,科举又经过几次改革,在沿袭了前面几朝的重儒家经典之外,各自删减了一些内容,而先唐时候的诗赋便被删减了去,现在主要考的是经义、杂文和策论。
而这三项分别又考学生的记诵、辞章,以及对政见时务的理解。
不过虽然现在科举不考诗赋了,但文人不会吟诗作赋,仍旧会被认为不够风雅,称不上才子,所以常常以文会友便是以作诗来评判对方是否与自己志趣相投。
谢良臣读书原本就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儒家学说的这一套,不过是现实晋身需要而已,因此他虽然死命的学四书五经,也看其他相关书籍,不过却是当教辅看的。
他自己真正喜欢的反而是那些农书、工具书还有一些游记和山川地理之类的书籍。
因此,对于完全不考,纯粹用来装/逼用的诗赋,谢良臣虽知道韵律这回事,但着实菜得很。
那边几人让他作诗,谢良臣干脆直接摊手,“不瞒各位,我对诗赋一道无甚兴趣,也不爱作诗,现在要我做一首出来,恐怕只会贻笑大方,我便不献丑污浊各位尊耳了。”
那边几人怎么会信?其中一人还以为他是故意谦虚,甚至可能还有点害羞,于是先做了个表率,吟了首诗,并道让他千万不要推辞。
谢良臣原本就不耐烦与这些人多说,无奈对方实在太过热情,他无奈之下只好勉强应付。
而且现在看来自己要脱身还真的只能让他们对自己失去兴趣,于是想了想,道:“那好吧,那我就随便做一首。”
说是随便,谢良臣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他在勉强在脑中想了首五言绝句,念了出来。
所谓五言绝句,便是指每句5个子,总共四句的小诗。
这种文体的起源来自乐府,最早可追溯到民间诗歌,甚至还能划分到近代诗里,算是比较简单的一种诗歌题材,基本只要注意下仄起和平起就行。
不过虽是简单,要写好也难,因为字数有限,所以便要求作诗的人用字精炼准确,能在寥寥数语间便将所见、所想画面描述的栩栩如生,亦或是以小见大,见地深刻。
这些要求对那些著名诗人当然不算什么,不过谢良臣可没这个功力,他作的诗基本也就是勉强对仗工整而已,其他的实在是不必强求。
果然,几人听他念完,都面现尴尬之色,对视几眼,显然也是都觉得他做得实在一般,想夸都夸不出来。
“呵呵,谢兄这诗做得实在是......实在是质朴。”想了半天,终于一个人给出了评价。
谢良臣根本无所谓,闻言笑道:“光想这诗可就费了我不少功夫,我实在头疼得紧,几位要是还有雅兴,可继续寄情山水,只别再难为我了。”言罢,谢良臣朝几人拱拱手,终于告辞脱身出来。
见他过来,祝明源朝他眨眨眼,小声道:“良臣,你这么自曝其短,别人恐怕要小瞧你了。”
谢良臣顺着他的眼色看过去,果然就见那边几人已经不再看他,反而谈论起了另一个人来。
此人正是今年县试的案首张敏。张敏比他只大三岁,自他得了案首,也开始有了些名声,再加上他刚得案首不过两月时间,此刻正是“当红”的时候。
“这样不是很好吗?”谢良臣无所谓的笑笑,有时候太过引人专注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见他完全不在意,祝明源也不说了,只问起自己之前被藏起的那本书来,“那《惊案》你找到了吗?”
这次跟他来的是祝老爷给他买的书童墨砚,是签了死契的,从他到祝府起,他便归了祝明源管,所以祝明源也大胆了许多,问话本也不藏着掖着了。
谢良臣看他一眼,微笑,“快了。”
自己这两个好友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唐于成是没有紧张感考不好,祝明源则是临考前就很容易紧张,真就两个极端。
虽然知道他是想看话本放松一下,但是谢良臣也怕他现在沉溺进去,等府试的时候反而松懈了,所以只等暂时替他保管一下。
见他还是不给,祝明源哀叫一声,瘫坐在船舱的长凳上,做半死不活状。
旁边的唐于成见到了,好奇询问:“怎么了?”
有人搭腔,祝明源又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问道:“你可看过易仁写的探案话本《惊案》?”
这话本唐于成当然听说过,实际上他也在看。
不过与祝明源痴迷于其中的故事不同,他是喜欢这个作者的文笔。因为即使是写话本,这个作者却没有丝毫敷衍,整本书逻辑严丝合缝,笔触稳健细腻,甚至胜过许多普通士人的文章了。
甚至唐于成觉得,这作者肯定不是一般的文人,肯定是有功名在身,毕竟那文字功底绝非是只读了几年书的普通书生能写出来的。
“看过,只是不知这作者是何人化名,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与他结交一番。”唐于成接话道。
“谁说不是呢?里头的慕连跟着包大人一起破案伸冤,多么的英雄气概!他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义薄云天,作者能写出这样的人来,他自己肯定也是一个心怀侠气,时刻想着为民请命的君子!”
“咳咳!”谢良臣原本正喝水,听到祝明源的话,到底没忍住,呛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没有宋朝,因此也就没有包拯包大人,当初谢良臣在抄书之余想着可以写话本挣钱,便打算将包青天的故事写出来。
不过因为他只记得一个陈世美,所以谢良臣只取了原型人物,至于其中的案子则是自己编纂而成。
成书之后他拿了几章原稿投给印书局,最终县里一家书局同意刊印出来,利润五五开,若有加印再另算。
原本他只打算写一本,哪知后来销量不错,而且要求作者继续写下去的呼声很高,所以谢良臣也就开始连载,一本一本的写了下来。
也就是说,他写这书的初衷基本就是为了挣钱,至于什么心怀侠义,他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良臣,你们喝水也能呛着?”祝明源伸手拍拍他的背。
谢良臣缓了缓,拂去身上水渍,试探着道:“我看你们也别把这作者想得太好了,万一到时候对方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岂不是大失所望?”
哪知他不过随口一说,祝明源却难得对他正色道:“良臣没看这书不要妄加评论,我虽不知易仁是谁,但是从他给自己取名为‘仁’,又能写出这样正气浩然的好官就能看出,他绝对是个心怀天下,关心百姓的好人,要是以后他做官,肯定也会如书中的包大人一样,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见他这么激动,谢良臣住嘴了,同时还有点心虚。
他对自己的期望这么大,要是以后自己被发现“易仁”就是他,自己这好友会不会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想着还是打个预防针的好,谢良臣想了想,又道:“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充分表达了自己是在假如之后,谢良臣把话继续了下去。
“假如他果如你所说,确实能关怀百姓,甚至能以整个华夏民族的复兴为己任,但是他却不敬君王,甚至把持朝政,而那些番邦外夷,此人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心中所想便是一旦实力允许便要将其夷平,纳入本朝,且他又非淡泊名利之人,虽不收受贿赂却也不两袖清风,你待如何?”
谢良臣说完,不止祝明源,唐于成也呆住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唐于成先发问:“如今的陛下虽算不上明君,但也无甚大过,为何他要不敬君王?”
古人论“天地君亲师”,“君”是排在“天地”之后的第三位,甚至比亲人、师长还要重要,这是他们接受的教育。
可是谢良臣不是,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洗脑手段而已,而他拒绝洗脑。
谢良臣没答,只反问:“人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可同罪,为何除此之外,又要分卿贵与庶民?”
“《尚书·召诰》有言,‘有夏服天命’,自是天命,该当不同。”唐于成接着回道。
“既是如此,那为何后续又有朝代更替?”
“自然是上天见其暴虐不仁,收回天命,另许他人。”祝明源也插话进来。
谢良臣轻笑一声,问他们:“此事你们从何得知?难不成是老天爷告诉你们的吗?”
“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这确实不是什么老天爷告诉他们的,是后来造反的人发出檄文或告示,昭告前朝无道,自己才是天命所归。
既是这样,那后来人难不成也是得到了老天爷的训示?
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已经说了世上无鬼神,全都是有心人为了哄骗大家耍的把戏,这样一来,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即便如此,陛下为万民之主,既无大过,该当效忠。”最后,两人只得如此道。
“无大过可亦也无大功,无大功却要举国之力供养一家,百姓何辜?”谢良臣没有丝毫迟疑,反问一句,“再说今朝君王无过,他朝又如何?子孙又如何?”
两人已经彻底不说话了,谢良臣却没住口,而是负手沉身道:“便如我等科举,若是出身倡、优便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几代沦为贱籍,他们亦是与我等一样凭双手吃饭,为何要将其如此禁锢打压?”
两人说不过他,又问:“那为何要把持朝政?”
“若无专权,如何行令?”
“既然专权,何保其不如昏君一般?”
因为以后已无君王。谢良臣在心里答了这一句。
只不过想是这么想,他再大胆还是不敢现在就说要推翻皇帝,于是只得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
这话就跟儿戏一般,船舱内原本紧绷的气氛也因着这话为之一松。
祝明源和唐于成摇头失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人人有机会,人人都想当皇帝,若真有一人如你所说已经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那这人离造反也就不远了,良臣所言实在是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古代的皇帝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未见得就有多好。
至少在目前的生产力条件下,这皇帝能吃的东西前世大多有钱人也能吃到,反之前世很多普通人都能吃到的东西,皇帝却不一定能吃到。
至于其他,只要没有什么特殊变态的爱好,比如看人不爽就要“咔擦”对方全家,以及种马心态爆发,全国搜罗美女,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几人聊天的话题从话本一路歪到这里,祝明源也忘记回答谢良臣的话了。
等晚上各人休息后,他猛地想起谢良臣问他“待要如何”,心中却找不出答案来。
若不谈真假,只当谢良臣说的话都是那人所想,若是这样一个人,该是忠臣还是奸臣,是好人还是坏人,祝明源觉得自己也无法评判。
最后思考权衡半天,他觉得若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便等到那天再看吧。
毕竟凡事只在口头假设都做不得准,需得以实际对方的所作所为来评判。
第二天,客船驶入了洛河的主干道。
昨日几人的讨论已被当做了笑谈,众人嫌船舱憋闷,便都到船头看风景。
因着水道的原因,云阳府辖下9个县中有四个都建在离河道不远的地方,其余几县因着地势过于平坦,怕被水淹,所以离得远了点,不过也都在岸边建了泊船的栈桥。
若是县离河道不远,则栈桥边即为码头,不仅来往的行人多,而且船只亦不少,若是离得远,便只有光秃秃的一座栈桥供旅客搭船,两边卖东西的人也少得多。
几人这三天都要待在船上,虽然他们各自都带了干粮,可是几天不进新鲜蔬果,到底乏味。
于是,在客船停靠栈桥,将船里归家的商人放下并顺便休整时,谢良臣他们也终于没忍住,上岸溜达了一圈。
此地已经离荣县很远,隔了两个县,是个名叫盂县的地方。
盂县因着离府城更近,原本谢良臣本以为这里会比荣县繁华不少,可看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码头上装船卸货的人并不多,倒是来兜售卖吃食的人不少,而且其中多是妇孺小孩。
而原本谢良臣想着或许能买点新鲜水果,可看了半天却只有卖红枣和橙子的。
这橙子不是今年才下的新橙,而是去年窖藏的,因为时间太久,皮早已发蔫,有的地方还有干疤,看起来实在是算不上新鲜。
至于其他,便只有农户们自家种的青菜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此时许多前世常见常听的东西还没有引进来,果蔬的种类有限,因此大家也就只好有什么吃什么。
他不想买这个蔫了吧唧的橙子,便买了些青菜,左右他们是带着风炉的,到时候烧一锅水,放把小青菜进去煮汤也行。
他在这边买青菜,祝明源和唐于成却还在挑橙子。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的橙子蔫了吧唧实属正常,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出门在外,这个时节还能买到橙子已经很难得了。
谢明文没带多少钱,便跟谢良臣一样,挑了些村民卖的土特产就停手了。
两人买好东西,便站在一旁等着唐于成和祝明源,哪知两人挑好东西刚准备付钱,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其中还夹杂着官兵的呼喝声。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卖橙子的中年男子脸色大变,挎着篮子就朝岸边跑,连钱都忘了收。
“诶诶,我还没给你钱呢!”
祝明源怀里抱着橙子,朝那男子逃走的方向张望,人没见到却见刚刚还在卖东西的百姓全都惊慌失措奔逃,不少人甚至连东西都不要了,撒腿就往人群里钻,码头上一片兵荒马乱。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何事,因着人群散去,刚开始传出喧闹声的地方却现了出来,几个官府衙役模样的人正揪着个小贩,凶神恶煞的模样,而那小贩正在不断的求饶。
“几位大爷,小的真的只是来卖干枣的,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啊!”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长得贼眉鼠眼,我一看你就不是好人,现在就跟我们回衙门,等大人查清你身份,咱们再放人!”衙役揪着他不放手。
与此同时,那边刚才那个卖橙子的小贩也在逃跑途中被揪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这人刚才还想跑来着,我看他俩说不定就是一伙的。”另一个衙役得意洋洋道。
唐于成见他们这举动,眉头皱起。
县衙的衙役分两种,良民和贱籍。其中良民服役主要是当库丁或者铺兵,要不就是干一些看守粮仓、务场的工作,另外民壮也是良民。
而衙役中的贱籍主要指皂、快、捕、仵作、禁卒,门子等贱职。按照官府规定,这些贱籍衙役身份同倡优差不多,也就是与从事娼/妓一类职业的人类似,不仅身比奴婢,而且有甚至还会被看做罪犯。
而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因为薪水微薄,几乎也就能勉强吃得上饭,再加上朝廷明文规定,凡皂、隶者,三代不能从事科举,所以几乎只有那些饭都吃不上的无赖混子会去干这个。
既是无赖混子,品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县官法度严明还好,要是本就是个只想捞钱的,那么整个县衙就会沆瀣一气,互相打掩护。
譬如,这些衙役因为收入微薄,所以凡出公差,必要收取各种各样的规费,像什么车马费、茶水费、出差的饭钱、走路费了鞋所以要收鞋袜的钱,勘察现场收勘察的费用,审结案件也要收费,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对方不敢收的。
并且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里有很多还是官府默许的,而这些衙役收来了规费,还会跟县衙的书吏同分,因此就是把他们告到官府也没用。
如今看来,这些“拿良冒功”的衙役,该就是因着县里没有案子,收不到什么“规费”,所以干脆出来明着敲诈。
不过他们这里没什么案子,不代表就是治安好,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些人太狠了,所以不是人命官司,这些人便不上衙门,不报官。
这种行为要是放在荣县,县令大人必要严惩,可是这是盂县,对方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此等行为,且此地百姓见对方前来,第一反应就是撒腿就跑,看来此种风气也非一两日了。
知道这些小鬼不好惹,唐于成拉了拉祝明源的袖子,又转头对谢良臣道:“这里太乱了,咱们先回船上吧。”
谢良臣看了眼对方几个腰挎朴刀的衙役,想着荣县之前那个县令在时,他身边的手下也多做此等恶行,便知这地县官如何,于是点了点头,道:“好。”
祝明源却不肯,脚钉在原处,义愤填膺的看着那边,道:“我买橙子的钱还没给呢,我得先把钱给他。”说着他就大步往那踢打小贩的衙役处去。
“明源!”唐于成没拉住他,有点着急,谢良臣见状叹口气,将手里提着的草绳递给谢明文,“大哥帮我提着,我跟去看看。”
“六弟!”谢明文见他跟过去,焦急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一跺脚也跟了过去。
见他们三个都过去了,唐于成无法,只好也抬脚跟上。
“你们为何无故打人?”
祝明源怀里还抱着橙子,不注意看便以为他是抄着手在对衙役说话,再加上他这质问的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来找茬的。
几个衙役本想吓唬一下这小贩,好让他掏银子了事,哪知却跳出个多管闲事的。
领头衙役上下扫了祝明源一眼,见他身上穿的是绸缎,想着可能有些来历,一开始态度还算过得去,便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从何而来?”
祝明源眉头微皱,直接道:“我从荣县来,此次正是去云阳府赶考,见你们无故打人,因此特来相问。”
见他说话太过直接,唐于成赶紧上来打圆场道:“不知这位小哥犯了何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果然家中有亲戚在官府当差就是不一样,这说话的段位明显就比祝明源高了不少,谢良臣暗忖。
见对方只是从其他县来的普通人,而非自京里或是其他地方来的高官显贵,衙役胆气又回来了,一抬下巴道:“此乃官府办案,你们既是去府城便速速离开,否则耽误我等办事,便要将你们按同伙处置!”
才不过问了一句就要当同伙处理,祝明源气笑了,更想起自己看过的《惊案》里的慕连,每逢路遇不平事,必要出手,他早心生向往。
于是他把胸膛一挺,义正言辞道:“我刚才听你说这位小哥是什么江洋大盗,可他不过是个卖橙子的,要是江洋大盗,怎么会大摇大摆的在码头兜售货物?”
衙役头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胆肥的,闻言便道:“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要是你非要如此不识时务,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后果。”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谢良臣想着对方大抵不过是要钱而已,便想干脆给钱算了,哪知祝明源这个愣头青,闻言却把下巴扬得比对方还高,道:“我祝某只识公理,不识时务。”
正打算劝人的谢良臣听到这话,直接就是一个瀑布汗。
合着这位大哥还在这里演戏是吧?
这句“我祝某只识公理,不识时务”正是他写的话本《惊案》里慕连的口头禅,亦或者说是展昭的口头禅,他也觉得这句话听着十分提气,便保留了下来,哪知祝明源会用在这里?
在书里,凡是慕连说了这句话,对方不是要黑化就是要暴起揍人,不过慕连武功高强,对方肯定会被反杀,所以他说这话只会增加帅气程度,而不会被对方打成狗。
可是同样的话要让祝明源来说,那他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就不一定了。
果然,他这“硬气”的宣告一落地,对方抬手便给了他一拳,直接将祝明源打成半个熊猫,怀里的橙子也散落一地,滴溜溜的到处乱滚。
这一拳立刻就把祝明源打得弯了腰,他捂着眼睛喊痛,几个衙役也准备上来拿人,谢良臣一脚插过去,挡在祝明源前头,将对方半抽出来的朴刀又按了回去。
“这位差官大人,我朋友口无遮拦惯了,你们不要与他计较,这些银子是我等请几位差官大人喝茶的,还请消消气。”
谢良臣面上带着笑,语气也是客气得很,几声差官大人更是听得对方身心舒畅,领头的衙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勾唇一笑:“还是你识时务,走!”
将银子塞到腰间,几个衙役又大摇大摆的走了。
谢良臣想去扶祝明源,哪知他却一把挣开,气道:“你又何必对他们如此低声下气?他们不过是贱籍皂隶,便是普通良民都算不上,你如此做法,可还有半点文人风骨?”
见他还这么天真,谢良臣也站直了身,抄着手问他:“那你打算如何办呢?跟他们打一架,然后被关进牢里?”
祝明源气头过去,也冷静了些,可冷静不代表理智,闻言他又赌气道:“便是被关进牢里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敢杀了我?”
谢良臣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实在没辙,干脆问旁边的唐于成道:“唐师兄,你说本县县令在接任之时,狱中是有多少桩未结冤案,又是有多少人无辜枉死来着?其中死者身份为何?”
这个问题寻常百姓肯定没法回答,但是唐于成有个在县里当训导的舅舅,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县教育局副局长,虽他不是县衙几个最重要的主官之一,但是很多消息也是清楚的。
知道谢良臣这是想敲打祝明源,唐于成也觉得他鲁莽了些,便道:“据我舅舅说,大人接任之时,县大狱中仍有二十二桩案子未结,三十四人关押再案超过一年,核查往日审结案子,有十二桩冤案,其中7人枉死,3人发配,2人即将定罪。死者中便有外乡人,案卷上写畏罪自杀,后仵作勘验,实为虐打致死。”
赤/裸裸的数据听在耳中,祝明源也难免心底发凉。
他们想告诉自己什么道理,此刻他也想明白了,无非就是要么对方多半会就这么把他主仆二人抓去,或者干脆把他们几人全都抓去关进大牢,要么就真个杀良冒功。
前者他们不仅会耽误科考,而且还可能连累家里,而后者则可能直接丧命。
“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王法。”祝明源脸上或青或白,但神色里却仍残留一丝倔强。
“当然有王法,只是这王法什么时候来,来的会不会太晚,这就无法确定了。”谢良臣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多言,只让他自己想。
那头船家已经在喊人了,他们也就不再久留,抬步往回走。
等回到船上,谢石头见祝明源出去一趟眼睛就青了,吓了一大跳,至于他的书童墨砚更是吓得脸都白了,直道要去给他请大夫来瞧瞧。
满船的人都在盯着祝明源的左眼瞧,问他到底是怎么弄的人也不少,可祝明源就跟闭紧壳的河蚌一样,怎么都撬不开嘴。
刚刚他觉得自己英勇极了,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很蠢。
没有实力的逞强救不了任何人,甚至可能将原本可控的情况变得更糟。
刚才自己好友只说了他们会怎样,其实还有一点他们没说,那就是引发冲突的那两个小贩,很有可能也会被一并抓进去。
要是他不出头,那群衙役可能也就是讹谢银子,那两个人最多也就是挨一顿打,可要是事态升级,最后他们会不会变得更惨,祝明源自己也说不清了。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起谢良臣问他的话,问他要是“专权”当个把持朝政的权臣会如何。
昨晚他没想出答案,现在他却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他此时不是一个只考过了县试的书生,而是官员,那他就可以惩办那几个为恶的小吏。
要是他官再大一点,他就可以追究盂县县令的失职,将他革职查办,而要是他的官再再大一点,那他还可以上奏陛下,整顿官场作风,清查贪官污吏。
而若有一天他真成了连陛下都可以掌控的权臣,而自己这颗赤子之心又还未被权利所侵染的话,他想他会干脆重建一套体系,让这等因权谋利的事彻底减少。
所以,终其结果来说,便是要办事,也得先有资格和实力。
“良臣,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谢良臣正在整理自己的各种笔记书籍,见祝明源垂头丧气的进来,笑道:“难不成我还会因为你耍小孩子脾气就生气不成?”
听他叫自己小孩子,祝明源一瞪眼,“我年纪可比你还大。”
“所以呢?人们常说老小孩,难不成是因为他们年纪小吗?”谢良臣直接回了一句。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又被一噎,祝明源直接放弃了抵抗,反正他就是歪理多,再说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不过他,不丢脸。
又过了一天半,客船终于停在了云阳府码头。
云阳府果然不愧是府城,便是码头建的也比荣县的大,此刻码头上车马川流不息,搬运货物的货船更是挤满了码头,让人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几人结了船费刚踏上栈桥,便有人上来热情招呼,道他们不管是歇宿还是吃饭他都能推荐地方,而且还有马车停在外头,可以直接拉他们过去。
这有点像前世旅游景区拉客的民宿,谢良臣朝他们摆摆手,道自家已经订好了地方,就赶紧从码头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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