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少年
“这位军爷，小的饥肠辘辘，自早上便什么都没进过肚，您可通融一下，赏小的几块糕点。”李长乾揉了揉肚子，冲外面谄媚的笑着。
看守的府兵厉声喝道：“去去去，没到饭点，谁都不许吃饭。”
“哈哈哈哈哈哈。”左臂缠着纱布，纱布还渗着血的一个着褐色粗布衣裳的小二捧腹大笑道：“小乞，被骂了吧，兵爷说的少，哎，要我把你关在里面，我日日叫你坐我旁边看我吃肘子，哈喇子流一地也不给你尝一口。”
坐在凳子上的笑的温和的大叔道：“行了，顺子，你就别取笑小乞了，他向来贪吃。”
“鲁叔，你不饿吗？”顺子问道。
鲁叔道：“掌柜的还昏迷着，我吃不下饭。”然后转头冲角落里蹲着的一个看着瘦弱的身影道：“大牛，你要是饿，我这里还有一块绿豆饼。”
那角落里暗的很，旁边有一盆君子兰，那里有一个少年身影，大概十七八岁，着了身白色的粗袍子，布料不是很好，却在他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他猛地抬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只可惜是一张平平无奇丢在人群中都不显眼的脸，若非要找出出彩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黑黝黝的，不透彻也不清亮。
他小声道：“不饿，谢谢鲁叔。”微乎其微。
顺子拎起耳朵问道：“什么？大牛你再说一遍，你顺子哥听不见。”
忽然一掌拍到了顺子头上，他眼前直冒金花，吼道：“长本事了是吗，小乞。”
不知是不是错觉，鲁叔看到小乞左手小拇指动了动，眼神也随之更深了一层，但不过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样，李长乾笑道：“顺子哥，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大牛弟弟，大牛弟弟这么可爱，你怎么忍下心的。”
顺子是鲁叔的同乡，也算是沾亲带故的，前两年父母双亡后从下面的河镇里来投奔鲁叔，鲁叔叫鲁呈修，一直跟在赵青松身边，跟着赵青松一手创办了一品酒楼，是赵青松最忠诚的仆人，在一品楼很是有威望，不过鲁叔性情温和，待谁都很亲厚，和这些跑堂的也能打成一片。
顺子一直不太待见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少年，不为别的，就是看他不太舒服，特别是那双眼睛，明明淡淡无光，却不知为何和他对视总能浑身一冷，他跟鲁叔提了很多次把大牛撵走，鲁叔每次都说：“大牛这孩子苦的很，是掌柜的从城外一个荒村里拾来的，那一个村都被一场大火烧的什么都不剩了，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下一个大牛，掌柜的看他可怜，才让他来咱这儿寻条活路。”
鲁叔看顺子一脸不屑的样子叹了口气：“大牛这孩子到咱们这不多言不多语，就知道埋头干活，人家孩子已经够可怜了，你就不要欺负他了。”过后不放心还是交代一句：“你要让掌柜的知道，别说掌柜的，我一定抽你一顿。”
顺子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他也不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只是有几次一些伙计把最苦最累的活给大牛的时候，他都一一承下，永远都是那张没有反应的脸，默默地擦地板，洗碗筷，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但是那次夜深顺子出来解手，路过大牛他们的屋子，屋里没有点灯，大牛站在那几个人床前，黑漆漆一片，顺子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大牛缓缓转过身子，冲他笑了一笑，那是个皮笑肉不笑的笑，阴嗖嗖的，这是顺子第一次在大牛脸上看到表情。
后来他迷迷糊糊的解完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间，他突然想到，大牛手里还拿着样东西，他不敢想，但是那个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一切呼之欲出，那是把短刀，泛着寒光的短刀。
他忙不迭的跑到鲁叔的床前，不断地摇晃着他吼道：“鲁叔，鲁叔，大牛想杀人！大牛要杀人啊！快醒醒鲁叔！！”
鲁叔睡眼惺忪的起身看着涕泗横流的顺子道：“瞎说什么？大牛怎么会杀人？我看你小子是最近活太少了吧，明儿我让你包了整个后厨。”
顺子哭道：“不是……我真的看到了！大牛站在……”
“大牛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你屋儿里的人又打呼噜了？”鲁叔打了个哈睡，问道。
顺子整个人血液凝住，不敢回头，他感觉头上一片阴影，那个人淡淡地说道：“我出来解手看顺子哥一路像逃亡一样来您房间，他路上丢了只鞋，我来给他送。”
鲁叔笑道：“你顺子哥梦魇了，说你要杀人。”他这话说完，顺子心都凉了一半。
他僵硬的转过头，那个少年白白净净高高瘦瘦，嘴角浮着一丝淡淡的笑，一字一句笑道：“是吗？顺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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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子嘴唇翕动，顿时噤若寒蝉闭了嘴，感觉肉与身完全分离，整个人紧绷如弦，逃命一般夺走大牛手里的鞋，跑了出去，一路上不敢回头，一把关了门背靠在门上，汗流到了下巴，嘴里感觉到一股子咸味儿，醒醒鼻子又嗅到了一股尿骚味，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尿了裤子。
此后他见大牛便像耗子见了猫，去哪儿都躲着大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牛却再没露出过那种表情，依旧做着苦力，闷声干事，慢慢地顺子也渐渐放下了心，偶尔也跟他逗个趣儿。
他们心照不宣的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那夜的事，仿佛一切都是那夜的一个梦。
李长乾从鲁叔那里拿了绿豆饼走到了角落，笑道：“小家伙，饿了吧，喏，给你。”
那少年抬眸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感情的说道：“不饿。”
“行了，小乞，还是你吃吧，咱们这位大牛少爷啊，得吃山珍品海味，流水席摆他个三条街，大少爷才抬筷子。”顺子阴阳怪气。
鲁叔睨了顺子一眼：“顺子！”
顺子“嘁”了一声，转过头看着床上还昏睡的赵青松叹道：“唉，掌柜的什么时候能醒啊，那个是郑厨子什么时候能缉拿归案还我们一品楼一个清白啊，鲁叔，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郑厨子平常斯斯文文的，就做菜的时候才抡刀，怎么今儿冲咱们几个来了啊，唉，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应该住在这里，还不如像小乞一样，住在外面，就不用一早就挨一刀子了，郭先生就不会……唉。”他边说边抹泪。
一品楼偌大的酒楼，跑堂的就有二三十号人，不过不知为何今年开始赵掌柜就不再提供住宿，如今就鲁叔、顺子、郭送、郑德、大牛还有掌柜的赵青松晚上住在楼里。
鲁叔是个温厚之人，想起方才在二楼栏杆上被郑德连捅数十刀的郭送，在他眼前慢慢没了呼吸，饶是活了这么大岁数，朝夕相处的人就这么没了也难免伤怀。
李长乾见大牛不领情，也不恼，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少年清冷的声音：“我不是小孩子。”
鲁叔和顺子都愣了两下，一时间屋内无言，李长乾饶有兴趣的转过身看着少年笑道：“大牛，你和我年轻的时候真像，我儿子都没你像，他更像他娘，要不你认我做爹吧。”
少年面无表情，李长乾接着说道：“若是有时间，你一定要见见我儿子，我保准你一定会喜欢他。”
顺子八卦道：“唉，小乞，你来了半个月了，我都不知道你成亲啦。”
李长乾没忍住摸了摸大牛的头道：“是啊，不过她们现在在镇子里住着，等着我赚银子回家呢。”
顺子劝道：“唉，这银子哪儿能赚到头，差不多就回去看看他们娘俩吧。”
李长乾意味深长地说道：“快了，快到头了。”
大牛躲开他的抚摸，垂着头看着地面，不再说话。
赵青松睫毛颤抖了数下，嘴唇一动，猛地睁开了眼睛，鲁叔激动道：“掌柜的！您醒了！”赵青松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肩颈还很僵硬，向左边微微转了点头，瞥到李长乾的身影。
休养了几日，赵青松本就身体壮实，恢复的七七八八了，顺子鲁叔都是皮肉伤，也结了痂，每日里就是府兵来送一日三餐，再就是大夫来换药。
不过屋里少了个人，上午顺子被府兵带走了。
杜槐日理万机，一个小跑堂的不值得他亲自审问，杜衷找了偏房，里面还算干净，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绿豆大小的眼睛里透着算计，厉声道：“大胆刁民，你可知你犯的是什么罪？”
顺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戚戚的说道：“青天大老爷啊，小的刚来这一品楼半个月，胆子又小，不知犯了何罪啊！”
杜衷道：“你那日是不是随郑德来的杜府？！”
顺子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小的只是那日早上送做糕点用的糯米粉到贵府，并未多留，后厨的一概事都与小的毫无关系啊。”
他说完，杜衷叹了口气：“小兄弟，别抵赖了，那郭厨子今早在北山上伏诛了，他全都交代了，是你投的毒，就掺在那糯米粉里。”
屋中传来顺子凄烈的惨叫，一板子下去皮开肉绽要人命，杜衷交代道：“给我打，直到他认罪为止，在那罪状上按了手印再停下。”
杜衷穿过了竹林，一路踱步到了间幽静的书房，轻合上房门，恭敬地回道：“老爷，事都办妥了，认罪书稍后就会送到您面前。”
郭厨子的确是在北山上发现的，只不过是他的尸首，早就面目全非不知死了几日了。人死了无事，只是需要再给朝廷一个交代。
杜槐背对着他在秦镜高悬的牌匾下正俯身笔走龙蛇，笔墨挥遒，未抬一眼道：“知道了，你办事我放心。”
杜衷在他一旁熟稔的磨着墨盘从怀里拿出一封密函道：“老爷，那边又来信了。”
杜槐听后，停顿不过半瞬，大手一挥写下最后一句诗：“凡周之世，不易显士。”
紧锁多日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鲁叔赶紧探头出去，问道：“军爷，是抓到郭厨子了吗？那方才你们领走的那位小哥何时回来啊？”
府兵们面若寒冰，没一个人答复他就向外走去，鲁叔着急道：“军爷，军爷，您行行好，那小哥是我侄子，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他回不来了。”一道淡淡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李长乾意味深长看着这些天除了吃饭没从角落里出来的少年。
“你说什么……”鲁叔心急如焚。
“他回不来了。”大牛重复道。
他难得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郭送中了毒，活不了几日，他们找到他也是一具尸体。”
“那……顺子？”鲁叔的声音有些颤抖。
“替罪羊。”
赵青松上前扶住鲁叔，李长乾站在窗前笑道：“大牛弟弟，你不要成天死啊毒啊什么的，怪骇人的，小孩子就应该活泼一点。”
少年淡淡看他一眼道：“我不是小孩。”
李长乾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转过头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角落里的少年缓缓抬起头看着李长乾欣长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李长乾本慵懒的笑在看到一个倩丽的身影瞬间凝固，他凤眼微眯，眼底蕴着一层戾气，薄唇紧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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