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淮安
淮安城向来静谧。
夜正浓,将军府戒卫森严,罗骋自来了淮安后并未清理梅清的旧部,他本性沉默,不爱讲话,做事一板一眼,忠信之人受君命不敢违,只是一门心思打仗的主儿。
梅清月前从凤阳回到了淮安,皇上给他下的口谕是凡事听从梅清安排,他不知道给梅清什么头衔什么身份,只说是他的幕僚。
淮安的百姓受梅清庇佑多年,怎会不识他,天高皇帝远,只觉得是梅大人降职罢了。
司马青衫泪。
这些时日梅清拖着病体,告知了他与皇上全部的部署,庆王借兵就是第一步,兵败是第二步,如今,到了第三步。
梅清又发病了,这次惊动了他。
月色正浓,竹影沙沙,梅清喜静,罗骋将梅清安顿在将军府西北角的小院,也是他从前住的院子。
长公主派来的随行孙太医出来行礼叹了口气:“梅大人如今是……强弩之末。”
罗骋交代道:“孙太医切不可忘了皇上的交代,此事决不能让长公主殿下知道。淮安也封锁消息。”
罗骋不会安慰人,坐在梅清病榻前一言不发。
邓斋在外院熬的孙太医开的汤药,也只是减缓蚀骨的疼痛,梅清喝了几口放在了一旁。
梅清瘦脱了相,单薄的仿佛只剩下了骨架。
罗骋道:“梅大人,皇上前几日派卫国公的北漠军驻扎了俪阳,与戎族成了对峙,有北漠军在,战神在,您可以放心了。”
梅清闭目小憩片刻,出了口长气:“俪阳、永州、晋康、淮安。永州地形复杂,向来是乱棘横生之地,易守难攻。戎族蠢蠢欲动就是想让大邺将卫国公调虎离山到俪阳。”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宜说这么多话。
他停顿了片刻:“晋康陛下已经做好了药引,如今这盘局下到了淮安,罗将军,云横的利爪想来快到了。”
他最近病的昏沉,双目灼痛,下肢僵麻,身子有时冰冷仿若在严寒三冬,有时烧灼的如同在烈焰火海。
他强撑着问道:“卫国公回凤阳,皇后如何了?”
他记得自己劝李靖回去时的承诺。
“陛下解了皇后禁足,如今带发修行在城郊的玉芜庵,也并未废后。”罗骋回道。
梅清脑中混沌,一时间又昏沉过去。
一片云雾之中他却双目清明,青灰色的天空下有两只死了的乌鸦,一男一女从远处的客栈中联袂而来,女子一身白衣,男子一身黑衣,他们走了很久,忽远忽近,怎么也到不了他的眼前。
“子璋。”
“子璋……”
“子璋!”
——————
他又忽然化身一池潭水,映着一张年轻的男子的脸,是伯然。
伯然俯身笑了:“子璋,别睡了,好好好,师父行了吧,越朝南曲你才给我讲到第二曲。”
他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忽然潭影中又出现了另一个人,是年轻的他。
“你是为师收的关门弟子,切不可丢了为师的脸面,李伯然。”年轻的他干咳了几声。
伯然捧了把潭水,他看的清他明澈的眸子,伯然深深地望着他笑了:“你来了,子璋。”
寅时方至,梅清感觉胸口一阵温热,腥气顿涌,喉间腥甜,他猛地起身扒着床沿呕血,一大滩浓稠的黑血。
邓斋从门外赶来扶起他道:“大人!”他想擦干净梅清嘴角的血……
却抵不住不断涌出的鲜血。
“大人大人,您终于醒了,您昏迷的这两日淮安变了天,前夜浴佛节,礼崇山上出了变故,数十人失踪,其中有名门世家的小姐少爷,也有商贾,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
“罗将军带人前去之时发现留下了戎族的图腾。”
梅清没说话。
假寐片刻,再睁眼却笑了:“邓斋,去拿莫大夫临去留下的秘药。”
邓斋心下一紧:“大人……您当真?”那秘药是玄清谷原来做药人所用,药力极凶,片刻便会到身体极限。
回光一刻,如常人无异,不过几个时辰后便会颓却。
莫如风觉得梅清总会用到,走时扇子一摇说道:“本门之药,一经售出,概不退换,梅大人好自珍重,江湖路远,怕是再也遇不见。”
梅清气息微弱,笑起来面上也毫无血色。
“邓斋,你……你唤我一声子璋……”
“子……子璋。”尾字颤抖。
“十多年了,自他走后,无人唤我子璋。”
淮安作为大邺与戎族间的交壤之地,自五十年前大邺与戎族停战,白日里便再未关过城门,如今,城中人心惶惶,举家闭户,备好了干粮。
街上除了守城军巡城外,一只老鼠都不敢乱窜出来。
城内风言风语急的罗骋满头大汗。
戎族这些日子尽管是蠢蠢欲动,却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一兵一卒陈列俪阳,随时兵戎相向。
谁知他们真正想吞的却是淮安。
“梅大人来了!梅大人来了!”
“梅大人。”
“梅大人,您终于来了。”
“如今该如何是好啊,梅大人。”
“梅大人,您……身子可大好了?”
尽管梅清依现如今不是淮安的守城将军,但是淮安的每一个子民都依旧如同从前觉得梅清是他们的保护神。
人群中还有城中的权贵,世家的大家长,那些被掳走的亲人们。
罗骋只对外宣称梅清抱恙在身,在院中养病。
将军府乱成一锅粥,梅清着了一件竹青色袍子,肩上披了件披风,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罗骋叹道:“梅大人,自从乌格死后,赤尔木继位便在王帐中美其名曰养病,再无人见过他,云横郡主监国,如今掳走百姓的就是她的部下,叫赫荼。”
“大家稍安勿躁,戎族既然没有见血,想来不久便会派人来。”梅清语调温和,不紧不慢,略安抚了在场之人紧张的情绪。
一时无言,罗骋走来走去,梅清不断摩挲着手中的一把旧扇。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门外信兵来报:“报!戎族使臣求见。”
城楼上寒风阵阵,风灌进梅清的脖领,他宽大的袖子鼓起来。
城下赫荼单枪匹马押着被绳索捆住双手的罗骋,赫荼似猎鹰般的眼神望着城楼喊道:“给我听好了淮安城的人,三炷香的时间,我要北虎符,不然,这些人便会人头落地。”
“呜呜呜,我要回家,娘!”
“救救我啊,梅大人!”
“梅大人,你不用管我,不要让这些戎族蛮人得逞!”
“对!梅大人,我是南绸庄的掌柜,我叫柳宗生,将来在城志上记上我一笔。”
“我叫曾浴,是北城曾家的二少爷,为淮安死,不冤。”
“我叫林如海。”
“我叫梁烟。”
“我叫……”
“呜呜呜,我还没有嫁人呢……”
众人被锁在一个铁笼中,一双双噙满泪水与生的希望的眼睛望着城楼。
“梅大人,赫荼只是一个人……”
梅清眯了眯眼,笑道:“远处他潜伏了至少两千的弓箭手,我们但凡对他动手,不到两秒便会变成筛子。”
“赫荼!”
一位红色劲装的美貌女子从后方骑马而来,带着若隐若现的面纱,却也阻挡不住她的美丽,她美目流转,望着楼上笑道:“梅大人,多年未见,不请我上去叙叙旧吗?”
梅清眼神顿了顿,他以为她不会亲自来。
他往下走,邓斋喊道:“大人!”
城楼上的将士们也道:“大人,您孤身前去太过危险。”
罗骋上前:“梅大人,我同你一同去。”
梅清摆了摆手安抚道:“无妨。”
城门洞开,梅清孤影前来,天空飘起了雪花,淮安已很久未下过雪了。
他站在城外不远处,邱菀卿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他冷笑着道:“梅大人,梅世子,梅清,这么多年了。”
“你还是从前那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梅清面对羞辱并未恼怒,他看着远处锁在笼子里的百姓们,声声悲切:“是我梅清对不住大家,让大家受苦了。”
其中一个华服少年摇了摇头道:“梅大人,淮安可以没任何一个人,甚至可以灭城,但是不可以没北虎符。”
北虎符是北方三府的调兵指令,南虎符在俪阳将军府中,天虎符在皇帝手中,三军汇聚,大邺精锐兵力便相汇。
梅清温文一笑:“云横郡主,我城内有十万百姓,过了淮安城就是石碑岭,那里奇峰异岭,怪峋横丛,不用我多说你就知道我们有退路,你们没有。”
“所以……现在是我们跟你讲条件,不是你给我们提条件。”
邱菀卿冷哼一声,赫荼舌尖轻触后牙,拿着把短刀道:“姓梅的,废话少说,不答应我就一片一片把这些人的的肉刮下来。”
刚才第一个发声的中年男子仰着头:“小蛮子,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梅清道:“赫荼将军,你大可以现在将我们都杀掉,你知道石碑岭为何叫石碑岭吗?因为前朝所有的将士都青山埋忠骨,无碑可立,故曰石碑岭。”
邱菀卿止住了赫荼的话,沉声道:“梅清,我可以不要北虎符,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梅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请说。”
“一,北雍关以北的渭河布防权交给我们。”
“二,庆王已死,但是他的逼宫之事不算完,我们在庆王府发现了他与淮安的通信,不知你们大邺的那位新皇知不知道淮安的狼子野心,大邺这是想与我们戎族下战书吗?”
她说着便将带有淮安的官印的一纸信书扔到了地上,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了地上。
众人望着那张纸慢慢安静了下来。
梅清望着铁笼中有个还在襁褓还在母亲的怀里的幼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无虑。
还在哭到抽搐的少女,满目希冀慢慢没了光的中年男子。
这是他的百姓,他拼此一生守护的百姓。
他到死都要守护的百姓。
“梅大人,你解释一下啊。”刚才那个华服少年拼命的嘶吼。
他叫曾浴,是淮安北城曾家的老幺,他从出生便知道,淮安的保护神是梅清。
“梅大人,只要您说,我们就信您。”
那位戴着毡帽的中年男子叫柳宗生,经营绸缎生意,是梅清开了东西市,给了他条活路。
“是啊梅大人……”
“梅大人。”
“梅大人。”
“梅大人!”
邱菀卿轻皱秀眉将食指放在朱唇前:“嘘。”
“太吵了。”
“你们的梅大人啊,只是给自己指了条明路。就是可笑,可笑你们这群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还争先恐后表忠心。”
邱菀卿慢慢正色道:“梅清,我知道李长乾早就扒了你这身官服,淮安也易了主,我想你大概是……浑然不知吧。你只需要告诉我,这纸信是你们淮安的哪位大人所书。”
“说吧梅大人,我们都相信不是您。”
罗骋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的情形,握紧了拳头,提了把剑转身便要下去。
这时,邓斋拉住了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摇了摇头,轻声在他耳边道:“罗将军,我们大人嘱咐我不要让您下去。”
罗骋咬了咬牙,往日不动声色的双眸如今充斥着无名怒气:“难道,我们就让他一人面对吗?”
邓斋望着梅清单薄的身影一股悲怆从胸涌来:“我们大人说,他是将死之人,您还年轻,日子还很长。”
“可是……”
“罗将军!”他握紧了罗骋的手臂。
罗骋看着邓斋扯出了一丝僵硬的笑,他轻轻道:“让我们大人走的放心些。”
罗骋握紧了刀刃,鲜血从刃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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