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故人归
梅清站在风中,感受不到指尖的温度,赫荼邪气一笑:“梅清,我们族里的狼崽都比你叫唤的快。”
邱菀卿漠然的看着看着他:“梅……”“是我。”
他打断她的话:“是我。”
他捡起那张信纸,将食指放在牙尖,一滴鲜血滴在信纸上,他一笔一划写上了“梅清”二字。
血迹很快被风吹干。
众人愣住,只有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还在“咯咯”地笑。
他看着邱菀卿笑了笑:“没问题,你的两个条件我通通答应,你现在可以放他们走了。”
邱菀卿给赫荼使了个眼神,赫荼利落翻身下马将那铁笼打开,冰冷的锁链声“哐当”落地,赫荼吹了个口哨:“出来吧。”
谁也没动,大家都愣在原地,那个方才愤懑的少年如今靠在一旁沉默的看着梅清。
赫荼摸了摸后脑勺:“哎奇了怪了,我说你们是想留在这里找死吗?”
良久,他们沉默的一个一个出来,那个少年在最后面。
他也往前走,忽然转身双肩颤抖,双眼噙满泪水吼道:“梅大人,你不配,你不配!”
少年的世界浑然倾塌,他奉为天神的人。
信念只在一瞬,失望也只在一瞬。
随后狂奔回了城中。
梅清闭了闭眼。
邱菀卿接过赫荼手中的信纸,一个眼神都未曾在梅清身上停留,扯了缰绳就要走。
梅清一字一句道:“太子妃,您变了。”
邱菀卿面纱后的面色风平浪静:“是人都会变,你不也变了吗梅世子?”
梅清望着她,她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他在马下站的笔直。
“太子妃,我去了趟庐陵的赵家村,您当初的奶娘赵妈妈已经离世,但是我见到了她的儿子春生。”梅清道。
邱菀卿深深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梅清笑了笑,他依旧稳如春风:“您走了这些年,哦不对,您死后的这些年,邱大人性情大变,私下里调查了无数次巫蛊之案认定他女儿是清白的,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父女,母子,一世缘分。”
邱菀卿太阳穴猛跳:“梅清,你话说清楚。”
梅清看着她的神色,心中更是确定。
他掌心温热抚了抚额,长呼了一口气,却还是端着波澜不惊的笑:“太子妃,那夜的澄湖假山后我与太子和那时还为诚王的陛下都在。”他一动不动的盯着邱菀卿的神情。
“的确,赫荼将军身手非凡,但是您以为就凭借赫荼将军一人就能在大邺宫中来去自如吗?这都是太子授的意。”梅清裹紧了披风,脸色有些不大好,“是太子故意放您走的,这宫中太磨人了,朱墙绿瓦,家族责任,他想让您做您自己。”
邱菀卿良久没有说话,她愣愣的看着梅清。
“巫蛊之案,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您是清白的。”
赫荼望着邱菀卿缓缓道:“郡主……李长孝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邱菀卿还是没说话。
直到城门关上,直到雪慢慢停了,直到她的眼眸闪过一丝水泽。
梅清还未回府,刚至将军府的抱鼓石便口吐鲜血不止,莫如风的秘药快过效用期限,他透支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
他到了自己的院子,一手捂着胸口,竹青色的衣袍上一大片一大片血迹,一手一路扶着石砖、台阶、石桌、铁门槛、白杨树,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步步维艰,步步难捱,步步五脏六腑剧痛袭来。
邓斋在后面跟着他一步一叩首,他发出低声哀嚎,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不敢哭出声,他不敢流出泪。
梅清意识还算清醒,阵阵的撕裂身体的疼痛慢慢变得麻木,他满头汗水,用尽最后的力气坐到了木案前。
他呼出的都是寒气,脸色灰白,喉咙中,口中全部都是血腥味,他说不出一句话。
罗骋安顿好百姓们便急忙赶回将军府,进来时正巧碰上出来的孙太医,孙太医跪了下来:“罗将军……臣无能,为梅大人准备后事吧。”
罗骋双膝跪地:“梅大人,是我的错,您罚我吧,当时应该是我出去的。”
梅清气若游丝,却还是勉强笑道:“我要死了,死人不在乎身后名,我比你更合适担这个罪名。罗将军,你只要保护好淮安的子民们,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邓斋,笑一笑嘛,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死以后你就可以去最爱的阳泉寻门好亲事了,到时候中元为我上柱香,也不枉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梅清微闭着眼笑道。
邓斋双眼通红,他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大人……”
“这把旧扇不值钱,留给你当个念想。”他指了指一旁的一把折扇:“拿着吧。”
邓斋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他双手微颤接了过去。
“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梅清闭着眼缓缓道。
罗骋叹了口气,认真道:“梅大人您好好休息,将领们还等着您回去给他们排兵布阵呢。您明日一定会好起来的。”
梅清笑着应道:“好,我明日会好起来的。”
罗骋将门缓缓掩上,他听到梅清对他说:“罗将军,我需要给淮安的老百姓们一个交代。”
很安静,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知该想些什么,筹谋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突然要死了,他不知该想些什么。
他有很多未尽之事,永乐还不知他要死了,他都能想到永乐得知他死讯之时的神情,她一直说信他,信了他一辈子,他却和李长乾合谋骗了她,不知道她知道真相之时会不会怨他怪他,会不会去他的房里骂他三天三夜。
他想起这些就忍俊不禁。
可惜啊,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这一生回望没什么可悔不当初的,幼时父亲与祖父想着家族振兴,母亲在他五岁时就撒手人寰,临去前死死拉着他的手说不要让父亲祖父失望。
他的确没叫他们失望,十余岁被选为太子伴读,而后金榜题名功名在身。
他现在都记得李长孝在病榻前拉着他的衣角将永乐托付给他的神情,他一点一点感觉到李长孝一点点失去温热的身躯,直到咽气。
所有隐秘的角落里,都藏着几不可见的念头,无人可知。
李长孝临去前一句都没提及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的情绪梅清现在也不明白。
他今日见了太子妃,他下去要告诉李长孝太子妃不恨他,不恨他。
故人归,归故人。
李靖殿下,为师只能伴你到这里了。
夜幕四合,伸手不见五指,成群的乌鸦在树枝上发出难听的嘶哑声,将军府的廊沿下双手托着参汤的两个婢女小声议论着。
“平日里也有乌鸦,怎么今夜这么多。”
“对啊,还叫个不停。”
“怪事。”
“快点吧,邓斋小哥还等着呢。”
月影洒在竹林,寒夜星辉。
“扑棱”“扑棱”那两个婢女刚进院子便看到小院幽深的上空略过三只白鹤,他们绕着小院哀鸣了三圈,便向南飞去,中途停在了角檐上,毛色光泽,高贵典雅,在星辉的映射之下更为灵动,如仙人下凡。
邓斋接过参汤,便抬头正巧望到白鹤远去的身影,他用另一个瓷勺试了试温,刚接过去,便听见其中一个侍女的尖叫:“火!是火!着火了!”
“另一个侍女倒吸一口气:啊——快去寻人来!”
邓斋望着升腾起来的火焰,冒着黑烟的屋檐,整个人从头到脚顿时冷若寒冰,他连滚带爬到门外,使劲的摇晃却怎么也开不了,他狠狠地撞门:“大人!大人你醒醒啊!大人!”
里面锁住了,邓斋心凉了一半,他不甘心的拍打着窗户:“大人!大人!”
“大人我求求您!我们回凤阳吧,我们回侯府,我们回东宫,大人我求求您您别抛下我一个人啊大人!大人您把门开开!”
“大人!您出来吧!长公主殿下还等着您回去呢!”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人!侯爷!侯爷啊!”
邓斋不断地哭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焰吞噬整个房子,他早就砸的满手鲜血,这个小院是梅清来淮安以后特意加固的,铜墙铁壁,没有钥匙谁也进不去。
罗骋也匆忙赶来,将士们一桶一桶水的往上送,却抵不住火舌的席卷,阵阵热气扑面而来,罗骋拉着瘫软的邓斋,他此时格外的冷静,他想他是懂梅清的。
灼热的火光之间,他仿佛看到了梅清的身影,他不知那是什么,他只能感受到他清冽的气息与温和的笑容。
他现在明白了,明白梅清为何在他临走时和他说他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也会兑现对梅清的承诺,守护好淮安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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