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澄明
枳风晚上才醒。醒来便见自己口中塞着布,手上缠着布,一群人坐在她的床前,像极了等着钱到手就撕票的劫匪。任风起手中还扯着绑她布。
“她醒了!”
“阿橘有没有好些?可还疼的狠?”
“不是,橘子,你这别瞪我,也不是我一个人绑的你。我们这不是怕你自残嘛,你现在要是没那么痛,不会保证不会伤着自己,我就给你送开。”
枳风忙点了点头,虽是那种筋脉寸断的感觉仍在,但还是较先前好了些。
富贵给她切了脉,端过了桌上的药,要喂给她喝。
枳风只喝了一勺,便有些抗拒。
一瞬间,富贵在怀疑自己举动是不是太过失礼。
“太苦了,怎么那……么苦?你直接端着给我喝吧。”
富贵嘴唇微张,而后才缓过神来,托着她的背,给她喝完了药。
一旁的几人也后知后觉的,笑道:“你味觉恢复了?”
“还真是。”
“阿橘,你是不是那段时间,只接触了紫罗鱼和淤泥?”
“对!”
“不只是哪一种,你身上的毒浅了,不过却还是不能根治。”
枳风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和手上缠着绷带的伤口,向众人投去了疑惑而寂静的目光。谁给她洗的澡,换的衣服?
仿佛是种默契,屋中五个大男人都摇了摇头。
恰逢其时,有一比丘尼推门而入。她瞧着三十出头,穿着泛白的海青,剪去了长发,头上带着微微褪色的僧帽,面上的妆容却又精致可人。就好像梅菜扣肉就着樱桃煎吃,单拿出来美味,合在一起又有些违和。
未及周子濯开口,她便笑道:“姑娘醒了?”
说罢,也未等枳风的回答,只自顾自的将手中的茶盘安放在桌上,给每人倒了杯茶。一双素手莹白如雪,指甲盈润地透着粉色。她脖颈修长,举手投足自带风雅,不似这里的风沙养出的人儿。
枳风对她的初印象,便是违和。
“贫尼法号澄明,姑娘的衣服是我换的。”
“多谢!”
“只是不知在座诸位,哪位是姑娘情郎?”澄明浅浅一笑,自带一抹嫣然。
“师太玩笑了。”枳风咽了下口水,现在出家人都这么直接的吗?
“那姑娘同一众朋友来此地,家中的爹娘竟也准许?”
澄明言语温和,问的问题却是一个比一个夹枪带棒,但细思起来又算不得恶意。
“我行走江湖,师门是准许的。”
“姑娘莫非是半月宫之人?”
许些时候,人与人交流要从对方的问题揣明意图,现下枳风却是完全猜不出这人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不是。”
周子濯出来打圆场:“师太,橘妹妹刚醒,我去让人准备斋饭,您可有什么忌口?”
“周大人不必劳心,贫尼已做好置于膳房,只待端上来了。”澄明似乎对枳风更为感兴趣,又问道:“姑娘是从什么时候练剑的?”
“大约十一年前。”
“姑娘可曾读过什么书?”
“不拘于什么类型,皆有涉猎。”
“姑娘很是博学。”
“师太还想知道什么?”
“问的差不多,只是偶尔好奇,鲜少女子如话本所言,文武双全,闯荡江湖。”她笑的很浅,像是刚刚触手微温的水。
“女子如何?我父亲自小教我立世,未曾告诉我女子应当做什么,不可做什么。待我进进去师门,师父师祖亦未告诉我女子的身份会怎样阻碍我。我是女子,但没有道理就必须按照既定俗成的规矩遵守。”
澄明似有万千感慨,最终却归于一句:“是贫尼见识短了。”
这个姑娘活得潇洒,看的通透,活成了她往昔最艳羡的样子,却又说不上是离经叛道。
“大人,门外有四个人要求见,看着不是好相与的。”院中一个衣衫上泥泞半干的官差到了门前通禀。
“他们可有说是谁?”
“未曾,只说是澄明师太旧识。”
周子濯看了看澄明,见澄明点了点头,方才道:“去请吧。”
他带着澄明去正堂接见,富贵和白云涧看着官差有些慌张的脸色,也跟了上去,最好别是什么寻仇。
那四人倒真如官差所言,看上去便不是好相与的。
为首的那人红衣白发,脸上有一处可怖的烧伤,说话却是有些谨慎。
“四娘,我们……路经此地,给你送些东西。”
四人手中的东西也无它,只是江南时令的菜品和果蔬,还未发蔫,搁在此地倒是稀罕,反倒是银钱没那么重要了。
澄明接过浅浅一笑,冲着四人行了礼。
此处是县衙,周子濯看了看澄明,便做主道:“几位进来用杯茶罢。”
红衣烧伤脸却是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富贵,忙凑近悄声问道:“阁下可是千秋神医?”
富贵眼珠微转,他实在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这四人:“您见过我?阁下是?”
“千秋神医在此,敢问少阁主是否也在此处?”
少阁主,能称得上是少阁主的又有那个,这四人是来找阿枳的?
“阁下是有何事?”左手已经握好了银针。
“我四人是吹雪斋的,承商掌门之托,来往西域寻药,本是打算送至西海阁,若是少阁主在此,我等便也将药留在此处。”如此四人没着急进房,出了院门,将马车撵至后院,
车上许些西域才会成长的草药,能弄来这么一车,还是不离土的,也实在是不易。为首的红衣人还给富贵看了吹雪斋的令牌。
“方才我便想问,这姑娘中的到底是什么毒?看这症状,倒似与此地传说有些相像。”
“传说?”
周子濯也不明所以,他初来不久,自然比不得澄明在此多年。
“周大人知武县得名,知有位将军在此养伤,却是不知当年那位将军受的什么伤。”
“莫非那位将军!”
“没错,将军在此修养,正是因为中了一种毒。而后虽将军又点了几次兵,最终却没有死在马革裹尸的沙场,而是死在了筋脉寸断的苦痛之中。阿弥陀佛。”
富贵看着澄明面上无悲无喜,说着那位将军悲伤的过往,语气中带着些讽刺,平静的像是无心。
澄明仿佛洞见了富贵内心,浅笑问道:“神医可知道将军名字?”
他不记得,之前看过的那本手札里也是草草带过,没有名字,逐渐被众人遗忘的英雄,才真真可悲。
“将军名叫萧樱,几十年前的将军太多了,国内群王相争,国外虎狼环伺。一个立志报国,还大有可为的将军,不是倒在外敌之手,而是成了自己人博弈的牺牲品,毁于皇权倾轧之下。”
周子濯提醒了一句:“师太慎言。”
她说的心有不甘,又似乎说的不止此事,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只说了句:“进屋罢。”
许是西北本就是辽远苍凉,富贵觉得有些悲怆,他和任风起又何尝不是皇权倾轧下的幸存者。
“四娘,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可还好,便……不多留了,你自己多保重。”
四人用了盏茶便匆匆行礼道别,留下周子濯三人同澄明师太面对面。
“贫尼俗家行四,家中便唤我四娘。”
“所以刚才那几位是师太的家人?”
“并非如此,我算是他们兄弟的遗孀。”
澄明浅浅一笑,“诸位不必如此看我,天下不如意者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她不再用“贫尼”自称,好似诉说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的夫君曾是前太子羽卫,前太子私通外敌,太子羽卫自然也是按罪伏诛。”
太子手中的兵,是不抵藩王的,太子羽卫也不过两千余人,这些人中,除去各方势力安插进去的,其余大多都是太子亲信之人,但这些人小打小闹还可,哪里又做的谋反的大事?
再加上彼时太子风头无两,几个弟弟没有一个比他拔尖的,待皇帝百年,必然是继位的,又何急于一时?
再者,当年的案子扑朔迷离,但太子只要还活着,待太子党查明真相,总归是可以翻案的,又为何急急寻死,又以自焚那般惨烈的方式?
莫非当年是有人前太子夫妇暗害,一把火只为毁尸灭迹?
澄明师太之后便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是时候参禅了,让他们照顾好枳风。
富贵看了看自己戴在手上的扳指,原本这应该是会交给他大哥易吉祥的,最终到了他的手里。
白玉把它交给他时说:“祖母临死前说:‘阿玉,别出声,倘若你活着见到你小叔叔,告诉他不要报仇,让他带着你活下去。’”
他问过易白玉:“白玉,你恨他们吗?”
白玉只是搂紧他的脖子,说:“我想小叔叔好好的。”
他只是拍了拍易白玉的背,把她哄睡了,心底却是难受的很。
什么算好好的呢?恶的人逍遥法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这种蝼蚁,却只能东躲西藏,苟且偷生,以防偶尔这种大人物想起来,将他们一脚捻死,他不甘啊!
那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踏着那么多人的骨血,踏上皇位?
兰因急匆匆的跑来房间,地板发出吱嘎的浅响,被燥热的夏日拉的冗长。
“富贵,快来看看阿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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