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豆蔻
裴桓一定是气怒至极,才会对念安说出那样重的话。
念安紧咬着唇,默不做声,她的印象里,舅舅还从来没有这么凶过。
从前哪怕她打碎了裴素珍爱的吊坠、弄坏了他收藏的名家笔墨……或是其他许多事做的不对,他都从来没有凶过她。
偏偏就是林三郎,可林三郎怎么会有那些东西更珍贵?
“明明是他先做错的!”
念安细细的眉头真心实意皱起来,执拗异常,“他在船上打我、骂我是小贱种,恨不得把我扔到江里喂鱼,你离开客栈之后,他以为你不会再回来,那天去西市他就打算丢下我,想教我永远消失,我讨厌他!”
裴桓眸光微变,“先前为何从来不说?”
他问念安,“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这些?我只愿你万事都同我坦白,却不想你偏偏自作主张,像现在这样犯下大错!”
“那要是他真的丢了我,舅舅也会这样生他的气吗?”
念安倔强抿着唇,染红了眼眶。
裴桓对上她受伤的目光,他就知道她是不会知错的。
可她没想过,林三郎他日若醒来指认她,谁会记得他欺凌弱小,公道只会严惩念安,指责她天性恶毒、活该处刑。
哪怕林三郎当真就此死了,她的过错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但她也一辈子都会背着那份恶,而人命,远比她想象中要重得多。
“小宝,你将人命看得太轻了。”
面对念安,裴桓周身忽地横生出一股浓烈的颓然,“林三郎如今躺在那里,生死无期,你今后难道要为此撒一辈子的慌,担一辈子的忧,永远惴惴不安,害怕有一天有人会发现你的秘密?”
他看着她摇头,“舅舅不想看到你那样,那是个无底洞,你还这么小,背不起那么重的担子,明白吗?”
念安听得明白,可又好像似懂非懂。
她并不知道惴惴不安是什么感受,也没有背负伤人的重担,只是唯独裴桓面上的落寞,教她觉得很难受,她不想看到舅舅这样。
“我、我知道错了,舅舅……”
她声音小小的,裴桓听到了,但没立刻回应。
真正从无到有的知错能改,不会因为如此寥寥几句话就轻易养成,念安不过是在为了认错而认错罢了,他知道。
见裴桓仍旧沉默,满室寂静中,念安踌躇朝他挪了挪步子,她伸手拉住他衣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却忽然有小厮敲了敲门。
“裴郎君,楼下有位姑娘寻你,说是姓林。”
林语竺。
念安听到这名字,不由得掀起长睫看向裴桓,可他什么都没有多说。
裴桓坐在桌边沉默了片刻方才起身,临出门只教念安待在房间,别出去。
林语竺此时就在楼下东南角的窗边站着,她披了件黑色的防风斗篷,轻装从简,马车等在客栈门外,行色匆匆的模样。
裴桓也不知她入夜造访这一趟的目的,或许是后来又听见林三郎说了只言片语,前来兴师问罪讨个公道的。
他扪心自问,若是如此,自己难道当真舍得将念安交出去吗?
裴桓闭目沉了沉心绪,这才步下楼梯过去,林语竺听见脚步声转过来,面上却意外地并没有兴师问罪的神情。
“明天我就带三哥回筠州了。”林语竺道:“下午在别院我心神不宁,对先生多有失礼,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她竟只是来与裴桓告辞的。
林语竺的浑然不知,令裴桓当下的心绪十分复杂,不由得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妨,为此专门走一趟,倒不值得。”
林语竺目光暗了暗,眼角余光无意中,在二楼围栏旁看到了念安。
她深吸了口气,才道:“也不全是为给先生道歉,而是我有些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当面问先生。”
裴桓道:“请说。”
“那天在裴家,念安说的话,当真也是先生心中切实所想吗?”
林语竺知道这话现在不问,日后就没有机会了。裴桓这样的人,他注定只会往庙堂最高处走,筠州没有他的牵挂,他不会回去,两个人大抵也不会再见。
裴桓闻言已然不觉意外。
念安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话,当真是那天念安自己坦白的那些,还是有别的,他无需问,也能猜到是念安用言语当武器,伤了人。
裴桓道:“我心中如何想法于林小姐而言,也许并不该那么重要,小宝年少无知,不论她说过什么,我都在此向你赔罪。”
林语竺闻言便也明白了,她原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了却了心结,便该走了。
送林语竺出门时,裴桓冲她的背影低低说了声:“抱歉。”
是人都有私心,裴桓也不能例外。
从西市河墙边上来,没有前往府衙陈情而是回到客栈,他的私心就已经占了上风。
林语竺并没理解话里更多的意味,由婢女搀扶着登上马车,很快扬长而去。
人走后,裴桓没立刻回客栈,就在冷风里站着。
过了很久后,远处街角忽然跑出个脏兮兮的小孩儿,飞快捡起地上掉的半张饼,一溜烟儿又跑进了黑暗里,而后传出一串孩子们的笑闹声。
教他想起几年前的念安。
但念安同那些孩子不一样,她流落街头那时候是干净的,不会去捡掉在地上的食物,也不会跟旁的小孩儿抱团取暖,矮小的身影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裴桓那天往返那条街,看到她两次,清晨到日暮,她一直独自坐在街边看过往的行人,似乎就没有动过。
他就给了她两回银钱。
当时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就在自家门前,第三次看到了她。
念安那时还唤他“哥哥”,她冻僵得厉害,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双唇上下磕绊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一双眼睛明亮纯澈,定定地看着他时,像是把柔软的钥匙,能叩开人的心门。
不仅是他,还有裴素。
在裴家养病的第二天,念安就主动走到裴素的房间外看她,旁的小孩儿都觉得害怕的疯女人,她不怕。
初次见面,她在院子里采了朵鲜艳的海棠花,放在裴素的妆台上。
红艳艳的海棠,像是一滴鲜活的血,注入进那间满室缟素、门窗紧闭不见天日的屋子里,也染活了裴素的心。
那天裴桓回家,才能难得看到自外甥女溺亡之后,长姐头回梳妆敷粉,走出房门重新焕发光彩的笑脸。
念安伏在她膝头上晒太阳,那份懒洋洋地熟稔,就像小猫儿毫无防备地,冲人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裴素没有精神恍惚的认错人,她也没有唤错过念安的名字,那天晚上同裴桓商议留下念安时,她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舍得她再流落在外受苦。
面对那样可爱的孩子,裴桓自然也没有理由不同意。
可也是这么可爱的孩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对旁人施加恶意、谎话连篇,甚至不惜置人于死地了?
裴桓在过去寻不到半点端倪。
“舅舅……”
念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她牵着他的手撼了撼,迎着他垂下的目光举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来给他看。
“舅舅,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的右手手心有被戒尺打过的痕迹,下手很重,掌心红肿,能看见底下透着丝丝淤血。
裴桓深吸了一口气,愈发沉着脸,“这是做什么呢?”
“我不想舅舅生气,往后也再不敢撒谎了。”
四目相对,念安仰着小脸望住他,见他始终没有回应,她向前倾身轻轻靠着他,展开双臂,等着他消气,还像以前那样抱她。
裴桓无话可说、无计可施,也无可奈何。
这个孩子……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她会有那样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他的失职,是他没有教好她,他也不该离开她那么久。
“舅舅只希望你心里真正知错,而不在于身体受罚受痛,懂吗?”
夜风在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间吹过几个来回,最后到底是裴桓弯下了腰,双手伸到念安腋下,将小孩儿提拎起来,回去客栈里上药。
他不可能舍得将她交出去,既然知法而犯法,有朝一日林三郎醒来指认,他甘愿认罪。
只是纵然此时有再多的道理和是非对错,说得太冗长复杂她也不懂,只能在日后慢慢地、一点一点教导于她,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裴桓抱着念安,两人的身影踏进门里,走上楼梯便被门框挡住了。
这时,街角不远处停靠已久的一辆马车,才总算有了动静,马车从阴影里缓缓驶出,到光下,车辕上正是裴家的侍卫。
“主子,当真不过去再同少主见一面?”
车窗打开,裴五爷微眯着眼看二层东南一窗的灯火,窗上能看见裴桓的影子。
那道身影修长、坚毅,很有他父亲当年的风采,裴五爷看到裴桓的那一刻就能预见,若是给他些时间,不出十年,他大抵就能成为遮蔽整个裴家的阴影。
放眼裴家如今的后辈,却都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分毫。
裴家在没落,像是颗被虫蚁掏空树身的参天大树,光剩下个枝繁叶茂的假象了,正是如此,才需要新鲜的种子重新注入生机。
可裴桓不愿意。
不光不愿意,裴五爷也知道裴桓厌恶裴家,厌恶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裴家也早就没有他牵挂的人,待有朝一日羽翼丰满,裴桓第一个要铲除的想必就是腐烂的裴家,和他。
可,那怎么能成?
关上车窗,裴五爷咳嗽了声,淡声吩咐侍卫,“走吧,年轻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再见也是徒劳。”
“那主子打算怎么做?”
“他是大哥唯一的血脉了……”裴五爷犹是难为地叹息,过了片刻道:“明日替我给尚书孙大人递封拜帖吧。”
裴桓想要入朝堂登青云,可以,但他必须由裴家推上去,选择与裴家站在同一条船上共进退。
否则,裴家宁可他永远寂寂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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