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豆蔻
今春进士科放榜原定在三月中旬,但等到了日子,众举子齐聚尚书省官署翘首以盼大半日,却只等来一纸公告。
——结果有疑,容后再布。
历数大赢朝科举百余年,还是头回出现这遭情形,举子们心有疑惑,自然不肯轻易罢休,纷纷围在官署前想求个确切的说法。
人群嘈杂,裴桓与顾芳池看罢告示出来,寻个稍静的角落,顾芳池方低声问:“聿璋,这是怎么回事?”
裴桓远望那官署前言谈避重就轻的官员,摇头道:“这里求不到说法,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便只能擎等着吗?”顾芳池难掩焦急神色。
他是寒门出身,寒门子弟想要登堂入室,科举就是唯一的路,他这次入京背着家中几乎所有的积蓄,等不起啊。
裴桓道:“科举事关重大,若是没有圣上御令,谁敢拿如此荒唐的理由延期放榜,此回……怕是朝中有大事发生。”
顾芳池也不傻,朝中有事能牵涉到春闱放榜的,大抵只会是贪污作弊之流。
如今事发惊动了圣上,可想而知是捅破了天,那不论涉及现任考官或其他哪个官员,可都不是他们这些白身士子能随意当众议论的了。
顾芳池生生将忧虑咽了下去。
但只要科举一日没有定论,他这心里便得忐忑记挂一日,现如今还出了这样的事,更教人心里半点没底。
他等不住,回去的一路神色惶然,急于想寻人打探些消息。
热锅上的蚂蚁容易晕头转向,若是撞上不该撞的人,恐怕会惹祸上身。裴桓看在眼里,遂安抚他稍安勿躁先回家去,自己则绕道去拜访了韩先生。
“你想为此事拜见院长?”韩先生乍一听裴桓来意,忙劝诫道:“万万不可!”
原因无他,颜院长当年官至正一品太傅,决然辞官归隐多少有些内情在其中,是以这些年不问世事,尤其不理政事,原先上门向他讨教政事的人,无论地位高低都是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裴桓如今正在考功名的档口,可不能落下个颜面尽失的名声。
的确不能,裴桓心里明白,但科举之事对每个举子而言都非同小可,他拱手朝韩先生道谢,“我不会与院长谈及政事,还望先生引见,聿璋感激不尽。”
不谈政事,却问科举?
韩先生心下生出几分好奇,又见裴桓委实坚持,便答应下来带他再拜一回沉水居,且想看看他要如何说服颜院长。
然而不成想接下来一连三天,韩先生都只看见裴桓循规蹈矩地投其所好,与颜老在窗下对弈,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
他每日申时准点前来,酉时准点告辞,对弈时胜时负倒委实是谋断高明,可不说话何以得知消息?
韩先生旁观三日,心中疑惑愈盛。
这天傍晚临到告辞时,韩先生总算忍不住,独自留下来同颜老开了口。
颜老听罢却是笑他愚钝,抬手招来个书童,拿出了一封信笺教他看,“这是前几日刚送来的,孙尚书一案的内情,你还不懂,裴聿璋却已懂了。”
信上说的是半年前,朝廷暗中彻查的西北军军饷贪污案。
原道是此案前不久刚查到尚书省孙耀山的头上,正逢今年科举原是交由了他手,但摸过脏账本的人,谁能保证他录出来的进士榜是干净的?
是以圣上方命太子率一众官员,复核此回各举子的考卷。
韩先生心下讶异,眼见颜老目光看了眼面前残存的棋局,顿时恍然大悟。
老先生为官几十载,对外言明不谈政事是不愿落人口实与话柄,却不代表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点裴桓也很清楚,所以当口不能言,便以棋代之。
两人早从对弈第一局便在谈政事,到头来竟只有韩先生是个局外人。
但对过于聪明的人,颜老自然还有保留,信上还说孙耀山在狱中已交代,此回科举他确有徇私舞弊,但不是为了推举谁,而是为了打压。
孙耀山受淮州裴家家主伯岐公嘱托,替换了裴桓的考卷,然太子审过之后,却始终绝口未提此事。
太子常年带病性子温吞,向来奉行中庸之道,先前勉强接下军饷贪污案已是树敌不少,裴家之事并未实质行贿,他只需当自己没有听过当此事,裴家今后便须得念着这份手下留情的恩惠。
太子这是,慷他人之慨啊!
韩先生动作一时稍顿,裴桓出身裴家却反遭裴家从中作梗,这其中缘由教人琢磨不透,太子听而未闻,颜老也偏偏只对裴桓扣着此事未语,难不成那份考卷就当真没机会再重见天日了吗?
韩先生实在意难平,“那院长……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颜老微眯着眼,片刻未语。
韩先生忙拱手道:“还望院长施以援手,在下以为裴聿璋此人实有大才,若就此埋没未免太过可惜啊!”
颜老久久没有开口,韩先生颇觉失意,却也不好过于多言,复又遗憾施以一礼,正打算退下时,颜老忽又言声儿。
“把信留下。”
留下,给愿意看到的人看吧。
翌日申时,裴桓四拜沉水居。
但这回临到院门前,远远便瞧见书童等候在门边,至近前道:“十分抱歉,今日宸王殿下驾临,师父不便见客,特教我在此替他老人家给裴郎君带句话。”
裴桓洗耳恭听。
“师父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另,郎君谋断高明,日后若还有机缘,郎君不妨再来与师父切磋。”
裴桓听罢忙拱手道了谢。
出弘文馆后,裴桓便前去见了顾芳池一面,将颜老的话如实转告,好教他安心等放榜。
寒门子弟考科举,若一切顺利,能否高中那是尽人事听天命,可他们最怕的,其实是不公和以出身论高低。
听罢颜老的话,顾芳池心下果然安定不少。
春日白昼渐长,傍晚回到客栈时天光还甚好,裴桓在途中路过一处糖人摊贩,念及念安的手伤,还是买了一支。
走到楼底下临窗时,便听二楼房间传出一阵读书声。
“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君子之道被小孩儿稚气的嗓音念出来,听得出颇为认真,但也是一知半解的认真,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会心一笑。
裴桓听在耳里,小丫头并非是天生凶恶的顽石之心,她也会害怕,怕他生气、还怕他失望,是以近来格外听话乖巧,也毫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善意。
林三郎之事,裴桓训过也罚过了,只望她是真正知错能改,而不仅仅只是做个样子给他看。
收回思绪上楼去,脚步才到楼梯口,便听屋里小丫头的读书声骤然提高不少,响亮亮、脆生生地,深怕裴桓耳背听不清楚似得。
他驻足微挑了挑眉尖,临到门前偏不进她的屋,一转身,抬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迈了进去。
果不其然,这厢吱呀轻轻一声响,那边读书声立时便拐了弯儿。
裴桓在心底里无声叹了口气,坐在桌边倒盏茶水润肺,片刻,对面读书声便停了,再一抬眼,就看见门边露出个小脑袋在瞧着他。
念安微抿着唇,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望他,再望望他手里的糖人,细声问:“我今日新写了一百个字呢,舅舅不要看看吗?”
她扒在门边的右手还缠着一层厚厚地纱布,裴桓对上小孩儿澄净双眸,无奈朝念安招了招手,“过来吧。”
念安唇角弯弯一笑,小步子轻快跑过去,习惯地便要往他怀里赖。
十足是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小孩儿心性……可惜裴桓不许,念安伸长了小手去够他的糖人,他也冷面威严地不许。
连袋子一并放到桌上,裴桓拉过把小凳儿到她身后,“坐好。”
“噢……”
念安低头抿抿唇,瞧裴桓起身到窗边立柜取出个小药箱来,顿时有些不情愿,“舅舅,我的手都好了,可不可以不换药了?”
裴桓容色不变,“不可以。”
近来天气渐热,念安前几日洗澡时不小心将打破的皮/肉沾了水,导致有些化脓,裴桓才带她去医馆动过刀子不久,医师叮嘱过药粉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次,她哪儿是好了,怕痛罢了。
念安委屈巴交地眨着眼睛觑他,越发觉得好像自从林三郎的事过后,舅舅平日除了教导她读书识字,给她讲道理,其他的话便愈发地少。
她年纪虽小却也感受得到,舅舅不像从前对她那样温柔了,偶尔还会很严厉,就像对待课堂上不听话的坏孩子。
裴桓将药粉纱布准备就绪,伸臂去握念安的手,却一把握了个空。
他抬眸,直直撞进小丫头眼底。念安将两手缩回去揣怀里,左手盖右手捂得严严实实,不肯给他。
“这是做什么呢?”
裴桓知道她在使性子,四目相对,念安噘着嘴像只小河豚,“舅舅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愿意疼我了?”
裴桓的眉尖几不可察的抽动了下,半会儿,他好整以暇应了声:“嗯。”
念安忽然间听到了不得了的事,眼睫轻颤,抬起头,顿时整张脸都皱起来。
裴桓耐性儿道:“现在的舅舅不疼你,只有事事都依着你、哄着你的舅舅才叫疼你,是不是?”
念安闻言轻咬了咬唇,看他一眼,垂下眼睫不应声儿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坐着,裴桓将小丫头每根眼睫轻微的动作都尽收眼底,半会儿,他又重新俯身去抓她的手腕。
念安微不足道地抗拒了下,还是不动了。
裴桓把她的手放到桌上,解开纱布清理残余的药粉,她从来不哭不闹,只有镊子碰到伤口实在忍不住时,才会轻轻地吸口冷气儿。
裴桓抬眸看见小丫头鼻尖的汗,尽量放轻了手上动作,问她:“现在可后悔拿戒尺打了自己?”
念安停顿着眨眨眼睛,也不知道该回答“后悔”还是“不后悔”。
裴桓瞧见小丫头的惑然迷茫,也没指望她突然转变态度。
纱布包好后,他拿起糖人递过去,抬手覆在念安柔软地发顶揉了揉,温声道:“舅舅不会不疼你,只是望你日后,万事切记三思而后行,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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