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师门
清凉中夹杂着甘甜的水滚入喉间,恍惚中她试着晃动手臂,竟像是被绳索束箍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可那绳索确是温热的,将她重重包围。
陆欺欺赫然睁开眼,四目交汇之下,一双近在咫尺的清亮眼眸正直勾勾盯着她,直至她突然睁眼,才闪躲不及。
“嘘。”
泓洢只手旋紧水囊,另一只手则紧紧不放。
“我睡了多久?”
“一盏茶功夫。”伏在她脚边的苍绒小声提醒,耷拉着一双眼睛,一看便知是腹中空空的表象。
陆欺欺打了个激灵,麻溜地从他怀抱里挣脱,支棱着熟作蜜桃似的脸颊,干咳了两声,放眼四望:“这里似乎是地底深处,外头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也不知玉姐姐他们现在如何,我们得立马想法子出去。”
“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有生灵的气息。”苍绒道。
陆欺欺蹙起眉头,贴着苍绒的大脑袋问:“你的狗鼻子可是嗅到了什么异样?”
苍绒摇摇头,故弄玄虚:“那气息若有似无,但却有震慑之力。”
话音未落,漆黑一片的垣壁之上毫光乍现,起初不过二指宽的细孔,继而听得石门轰鸣,显出数道刺目的光亮,憧憧光亮中,金赤的双目宛若龙钟,气冲斗牛,一对獠牙贯入锒铛,灼灼耀目。
泓洢足底一旋,转身护住满目愣怔的陆欺欺,腕子浅旋,只手按住腰际的须臾剑。
又是怪兽。
也许是有了对比参照,陆欺欺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眼下不管是什么飞禽走兽,都比姑厌那个老巫婆来的好。
只是这怪物单露一双眼睛便堵住大半个门,身形如此硕大,怕也不是个善茬。
但听得铁链铮铮,那异兽口角流涎,猛地一顿足,咚咚地向他几人奔来,几欲冲破巨锁牵制。
霎时间烟尘丢乱,灯火无光。
残垣断壁落石纷飞,一片颠荡之中,陆欺欺早已是踉跄不闻,却见得泓洢腾地而起,眉间凝起一丝冷冽,跳怒腾挪,反手取过须臾剑剑柄,劈面而去,正中在那异兽眉心。
眼前虹光大作,那野兽呜咽一声,轰然倒地,只是吃了瘪却仍不死心,四下乱撞之中抬起了那颗庞大的脑袋,火冒三丈喘着粗气,将蹄下尘土刨得渺渺荡荡,意欲再度发起攻势。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唯余野兽的低嘶之声,短促而粗犷。
“让你强出头,待会儿挨打可得站好了。”
潮湿的甬道之中,冷不丁冒出了一个浑浊的声音,回声琅琅,似是言笑晏晏,在他几人听来却是让人背脊发凉,惕惕怵怵。
循声而望,一个陌生的身影阔步而来,因是与那甬道狭光背道而来,长相也只能看清三四分,如镌如刻的面庞,一双剑眉飞斜入鬓,目中秋水意浓,一头乌发被一顶碧莲冠高高束起,额上散乱的几缕碎发更显潇洒不羁,唯一突兀之处,便只有那身后所负之剑匣。
“泓洢小心!”陆欺欺低声叮嘱着身前之人,撤脚向后退去,以免自己干扰到他。
四目对峙。
但见那名男子以手书空,身后剑匣倏地飞出两道虹光,又腕上一振,左右各执一剑在手,足间一点,如蜥蜴缘壁而走,二剑舞得生风,向着泓洢飞刺而来。
他的剑势凌厉狠辣,一剑如孤鸢轻逸落入云水,一剑如裂缺霹雳崩丘峦,招招玄妙举重若轻,却是透出十分力道。
借着那甬道中的微光,费述将来人仔细地瞧了一瞧,朗声揶揄道:“小哥你这样一副丝绢做的好皮囊,若是被我挑破了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泓洢身姿矫若鲤跃,星流霆击,招招稳当,丝毫不落下风,却是只守不攻,显出那么一点意兴索然的味况。
“小可无意冒犯,还请阁下指条明路,我等并非有心叨扰。”那一张丝绢做的面孔之上,微微呈现出的,依旧是傲慢的神色,即便那口气再如何温驯,也掩藏不住他眼底流泻出的冷冽之气。
费述有心谐谑,只管逞那口舌之快,哪里管他作何感想?便一边劈砍,一边对着他打个唿哨,轻浮之态尽显:“那好说,你走,这位小美人儿留下。”
话音未落,一道虹光生生将那男子逼退数步,泓洢提着剑,冷冷道:“莫要说笑。”
哟呵,还是个护短的。
费述心中暗忖片刻,将那飞舞如雀的双剑往身后剑匣一抛,笑意盎然作揖道:“在下费述,是这地宫的守护者,还未请教公子和小娘子姓名?”
见他心平气和的模样,泓洢这才挽了个剑花拾身向前,只是仍然忌惮着那句有意无意的玩笑,警惕地将陆欺欺护在了身后,冷眼一横,切断了对方投向陆欺欺的好奇目光。“在下泓洢,她叫陆欺欺,不是什么小娘子。”
陆欺欺自泓洢身后探出头,半间不界地冲着费述笑了笑:“在下陆欺欺,是个大夫。”
“哦?”费述摩挲着棱角分明的下巴,将那青胡茬细细地揣摩在手中,尾音拉得极长,佯作思考,“正好我这有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若是你能救活她,便将她带出去,若是救不回她,便将她的尸体带出去,我这地宫里死人太多了,我可不想再添一个,更何况这一个,张口便来詈骂之言,若是死在这地宫之中,怕是要变成厉鬼来索我性命。”
听得对方连声抱怨,陆欺欺立刻在他的怨言之中检索出了重点,忙不迭向前一步问道:“喜欢骂人?是不是长的很漂亮,且是个异族人?”
费述将眉梢一挑,脆生应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们认识?不过漂亮嘛,还属小娘子当仁不让,她都没了一只眼睛,脸上血糊糊的,鬼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
泓洢那张含了几分薄怒的面孔又待发作,未曾察觉到他的异样,一旁的陆欺欺听他口中描述,不由得心下一紧,急忙抢在他前面说道:“费大哥莫要揶揄,还请领我去见她。”
男子敛起笑容,收起轻佻之相,全然没有方才的吊儿郎当,定睛瞥了一眼陆欺欺脚边的苍绒,沉声向他二人道:“那就请二位蒙上眼睛。”
陆欺欺连忙作揖道:“莫敢不从。”
言罢,费述将那遮眼布从袖笼中掏出,递到他二人手上。
陆欺欺利落地将那遮眼布扎束于颅后,双手自然垂落身侧,就在陷入混沌的那一刻,一道温柔的触感细腻地渗入了她的指缝之中。
她的心口蓦地一滞,方想抽回手,就听得他在耳畔轻声低语:“我牵着你走,免得你摔着。”
她温温吞吞地道了声:“好。”
被那股莫名温暖的力量牵引着向前走去,不消多时,便行至了玉扶笙榻前,满屋子的烟熏火燎,直叫人呛得涕泗横流。
玉扶笙初时复醒一次,撕心裂肺地喊了半晌,将浑身气力一通泄尽,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那安静的面孔适才睡下,便通体生寒,明纱公主左思右想,就打起了那墙根下摆着的木炭的主意,奈何自己实在是笨手笨脚,烧了满室的灰烟,也燃不起来一丁点火星子,反倒叫那榻上之上咳喘连连,口中又涌出一滩血来。
至此她才明白,自己之前无论再怎么不招父王待见,那也是丹阳国天潢之胤,御空城中呼奴引婢的八公主,可那又如何?摒弃这些名头,她只是一个时运偃蹇的傻丫头,一无是处,甚至连生火都不得要领。
一时间,一屋浓烟之中,那溃败如泥的身体也不知道怎地,发出了抽抽噎噎之声。
越是如此自怨自艾,越是悲从中来,寸寸柔肠都化作了滴滴清泪,直至陆欺欺的陡然出现,才令她顿觉身体松快,如释山压,把那一肚子的委屈都化作了粉泪盈盈,埋入她肩头尽情挥洒。
“小陆,你可算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明纱一头扎在她肩窝里,哭得钗横鬓乱,悲天跄地。
陆欺欺见状,却立时松了一口气,展袖抹掉她满颊的冤枉泪,再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端在手中一看,不由得释然一笑,浑然天成一个美人胚子,便是梨花带雨也这般楚楚动人。“好了好了,公主大人天潢贵胄,落到这般田地仍是不屈不挠,也是精诚可贵了呢。”
“你又取笑我!你可不知,姑厌那个老毒妇,差点没把我们两个弄死!”明纱的声线颤抖不已,许是嚎啕得过于纵情,那婉转莺啼的清越声口竟出现了一点嘶哑。
“快让我看看玉姐姐的伤势!”陆欺欺忙将她扶过一旁,二话不说俯身向榻,虽说有所准备,翻开那血肉翻搅的眼睑时仍不免内心震颤,向前探去的下颌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仰。
她旋即落指搭脉,且听且说道:“费大哥,你可是给她服了药?”
费述双肩微耸,横眉定睛,冒着青胡茬的唇角讪讪一耷:“不提也罢,我好心好意为她药石摄疗,稳下心脉,这婆娘却不知好歹,乍醒过来就冲着我一通骂骂咧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服了火药呢。”
“那你也不能把她打晕呀,万一她醒不过来怎么办?”明纱公主嘟嚷着嘴,呜咽着趴在陆欺欺身后向其揭发对方的恶行,坚定地将身前之人当作了靠山。
原来是这位仁兄补了一刀。
总归是寄人篱下,不好尤人。
陆欺欺暂且将他二人的恩怨搁置一旁,全神贯注地着手于玉扶笙恙体,目不睃视地缓言相慰道:“不怪费大哥,玉姐姐所中之毒非比寻常,加之脏腑受沴已深,毒性渗延,醒来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睡着。”
“小欺,依你看,她还有救么?”苍绒问道。
陆欺欺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且一试,烦请费大哥和几位暂且回避,这房中留我一人即可。”
“你要做什么?”抱臂而立的泓洢听得她出言举棋不定,不禁攒眉,多问了一句。
陆欺欺神色凝练,也不知道作何感想,稳稳地将玉扶笙的手臂阁下,抬起手背对着他几人推了几推:“无碍,你们先出去吧,我来应对。”
那人伫立在门边,抬头便走,临了不忘叮咛:“好,若是有异,定要唤我进来,你可明白?”
陆欺欺颔首示意,他这才安心下来,尾随费述几人到隔壁的石室去稍事休息。
许是倦了,明纱公主与苍绒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暖炭熏蒸下,不过半盏茶功夫,便相拥着交睫而眠。
徒留那各怀心思的二人四目交睁,各自取座于那短檠一旁。
烛火摇曳,茶汤中的饽沫高旋在他眼底,泓洢抿一口茶,唇角勾抬,不知是笑是怒,沉声向着身旁之人道:“何必处心积虑迷晕他人?有话但说无妨。”
这小师弟可真有意思。
费述二郎腿一翘,仰面往那圈椅里一展,斜睨着眼去打量他,生的么,也这般好看,何须峡云飞过,便是仙鸾来客。
只见他双臂向那紫檀平角条桌上一顿,将上身往前一送,凑近那翩翩少年郎,显出一副促狭之色:“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或者说,对这地宫?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应该很清楚,小师弟。”
泓洢垂下眼帘,眼角余光瞥向那累丝镶红石熏炉,在对方的高声逼问之下,显得风轻云淡:“我只有师父,没有师兄弟。”
“这倒有趣,”费述露齿一笑,“大师伯手底下教出来的人,果然与他一般,风骨铮铮。不过么,你说你这性子,可怎么赢得人家陆姑娘的芳心?”
“噗”地一声,泓洢那抿了一口茶的薄唇就像是泄了气,拊心连咳了几声,差点没呛他一脸,咽燥欲饮之际,赶忙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佯作镇定,“你、你别管我。”
他不过随便揶揄一句,这小子就慌了?
费述展颜大小,更是起了撩拨他的心思,只见他那有力的上臂支着桌缘,身子渐渐地越过短檠,鼻凹一动,凑近他嗅了嗅:“莫非你在害羞?”
泓洢冷眼看他:“费大哥,你我不过一面之缘,问这些,是否有些逾越了?”
小师弟还是纯情少男哪!
费述狡黠一笑,暗自思忖,罢也罢也,来日方长,总会熟络起来的。
“随口一说,你紧张作甚?不过么,身为同门,咱们可得好好聊聊剑技才是,才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嘛。”费述眉梢一挑,举起那茶杯向身侧一送,以茶代酒,意兴阑珊地敬了他一杯。
泓洢默不作声地举杯回敬,那热茶滚下咽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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