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转机
空荡荡的石穴之中,一声低吟,划破风尘寂静。
陆欺欺皓指盈握着一把短匕,那光洁的腕子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仿若玉髓一般,焕然生光。
只见那银光毕现的刀刃游走于那玉髓做的雪肌之上,利落地划出了一道细微的创口,皮肉瞬时绽开,温热的血液从那红痕所在之处漫了出来,一滴一滴如穿石之流,徐徐没入玉扶笙那樱红褪尽的唇瓣之间。
待得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边用纱布包裹着自己腕间伤口,一边将眼神四下逡巡,既要盯着玉扶笙愈况如何,又要防着门外有人突然闯入。
她记得,他曾说过,一旦生玙入体,发肤血液皆涤毒湛体、续脉生息之奇效。
不论此一说是否属实,玉扶笙命悬一线、药石无医之际,她都愿为一试。
地底隔绝了潺潺雨声,安静得几近听不见时间的流逝。
陆欺欺兀自坐于榻沿,停眸细看,不消多时,玉扶笙左眼上的血瘤断口便以肉眼可辨之速遽尔愈合,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探手于她内伤之处一寸一寸地摸索,不待她取出银针为其放毒,那身子骨上的淤紫毒斑已是尽数褪散。
生玙之力,果然非同凡响。
一息尚存,不容稍懈。
目瞪口呆的陆欺欺不遑称奇,在那片刻的失神之后,忙不迭为榻上的玉扶笙敷涂伤药,将那短匕揩抹干净,藏入袖中。
割臂取血,竟真能救玉扶笙一命。
难怪姑厌及其党羽对其垂涎三尺,拚死也要将其收入囊中,这样的宝贝,称之为逆天改命也不为过。
许是因为旅途困顿,一通料理之后,她五指虚虚地为玉扶笙掖好了被角,竟不堪其累,倚在那榻边打起了盹。
未得多时,便耳廓一紧,听得有人连声唤她:“小欺,你怎么了?”
陆欺欺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觉通体软麻,虚脱憋闷,懵怔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看着泓洢道:“你、你干嘛?”
泓洢眼尖,在将她扶起之时,一眼便瞥见了她腕间隐隐约约露出的纱布。“你受了伤?”
“擦伤罢了。玉姐姐待会儿便会醒来,我先去煎药。”
生怕他问起玉扶笙是否为生玙所救,陆欺欺一鼓作气将话撂完,毫不留给对方疑问的气口,猛地将脸别过一边,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手上的瓶瓶罐罐。
想来地宫闷热无风,石室之中又热气熏蒸,她蹲伏在那炭火堆边上,发际之中竟然渗出了绵密的汗珠。
想回头,又不敢回头,那道灼人的目光近在身后,仿佛一眼能将她洞穿。
不知那人现下作何感想,风声鹤唳的陆欺欺满脑子都在盘算着如何将生玙一事遮掩过去,甚至打起了馊主意,干脆先找个赝品以次充好,待他向自己问起时,也好见招拆招。
可他却这么相信她。
她只是随口撒了句谎,他便再不过问,更无向她讨要圣物过目之意。
再这么杯弓蛇影下去,陆欺欺只觉得自己离疯癫不远了。
“小欺!她好像醒了!”
苍绒扯着嗓门嚷嚷,陆欺欺顿时打了个激灵,只见石门处站了一男一女,前前后后走了进来,男的端的是虎虎生风,后面跟着的明纱则是一双眼睛肿如桃核,整个人都闷恹恹的,鬼魅一般飘着步子近前。
“玉姐姐?”她急忙端过药瓯在唇边吹了吹,床榻上的女子开目启唇,左眼却再也撑不起那睫盼,而那一只右眼也是半耷着眼角,瞳中的一片血丝几乎夺眶落出,酸涩难忍之下,她再度徐徐阖上。
身子仿佛沉入了浑浊是池底,满目皆是迷眼的沙尘,玉扶笙几度徒劳挣扎,气力散尽之后,用那一双蛾眉之下仅存一只的右眼,懵怔地看着凑将过来的陆欺欺,那药瓯还未近唇,便听她颤声问询:“欺欺妹子,我的眼睛……”
陆欺欺缓缓按下她试图去抚摸眼眶的五指,那破碎的指甲将她的纤纤玉指绞得血肉斑驳,叫人不忍猝视。“玉姐姐,不可。”
对方听罢,那苍白的面皮之上竟勾勒出一丝阴鸷的笑容,冷冷嗤笑了一声,像是呢喃自语,却又将声调咬得字字诛心:“我一定会杀了她。”
一旁的费述听得直摇眉毛,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触了晦气,侧颊低声道:“自己都要死不活了,还有闲工夫喊打喊杀。”
说时迟那时快,玉扶笙目眦一紧,一记耳□□势汹汹地朝着费述捆来,只见他指尖微闪,巧劲摇腕,那有徒有气势却后劲不足的手掌便如叶片般落入他虎口之中,又十指一蜷,稳当地将那手指箍在手中,纹丝不动。
对方毫无还击之力,那腕子柔软得像一捧棉絮,捏在手里,只叫他拿捏不好分寸,生怕多攒上一点力,那棉花似的腕子就要被他折断。“动不动就打人骂人,你这样可嫁不出去。”
仿佛不是被那人捏住了手指,而是扼住了心脉,玉扶笙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愈咳愈烈,陆欺欺和明纱见此情状,赶忙一拥而上将她摁回榻上,声声好言语地劝其莫要生气,免得急火攻心,自损心脉。
也不知玉扶笙是否听得进只言片语,在那二人合力簇拥之中,只见她轻蔑一笑,换上一副诡谲的面孔,目光直奔费述而去,用那似断未断的声口,慢慢地吐出一串让人听了汗毛倒竖的字眼:“那好,你娶我。”
你娶我。
陆欺欺和明纱听得尤为清楚,二人面面相觑之下宛如对镜自照,那面容之上的笑意乍凝如出一辙。
陆欺欺双肩一缩,眉头一蹙,悸悸向着明纱公主暗递眉语:在她到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闹的哪一出?
明纱公主回呈她一个嘬腮摇头,面上讶然之色不逊她半分:这本公主也不清楚啊,盖缘江湖儿女,都是这般率性而为?
未及多想,那费述通身汗下的情状立即驳斥了明纱的臆断。
只见他浑身一哆嗦,捷足一迈闪至始终缄口不言的泓洢身后,惴惴不安地探出半个脑袋,向着那厢高声叫嚣道:“你、你想得美,我这样风流倜傥绝世无双的美男子,怎会娶你这泼妇为妻?”
“呵!”玉扶笙微睇转横波,乜斜着剜了他一眼,却无半分以身相许的殷切之色,反倒是含了几分愠怒,高声呵斥起来:“你这佻达囊揣之徒,谁看了不恶心,还腆着脸自诩什么美男子?你以为我想许身于你么,还不是你窥了我的身子,本姑娘我……”
费述面如菜色,厉声打断她的一番慷慨陈词:“你给我打住!哪有你这般不讲道理?那位清族姑娘作证,我可是为了给你疗伤,才、才脱你的衣服,再说我可都是闭着眼睛渡气,那、那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不也是……”
“闭嘴!”
哐啷一声,又是几枚毒蒺藜如光影掠过众人眼前,将那桌案上的药罐砸得七零八落,亏得费述身形矫健,否则身上指不定被她砸出几个窟窿眼。
明纱和陆欺欺再度来回一个眼色,一致选择了撤脚让路。
虽说实情的确如此,费述字字在理,但玉扶笙正在气头上,谁敢去触这个大霉头?
“你这臭婆娘好不讲理。”费述脚底一抹油,彻底将自己的身影虚掩至泓洢身后,显然是将他当作了挡箭牌。
泓洢不动声色地定睛瞧了玉扶笙一眼,出于无奈,这才劝道:“玉姑娘,我想这其中必有误会。”
“呵!”玉扶笙冷哼一声,显然是看在泓洢的面子上,掌风一送,将暗器收回袖笼。“我可没冤枉他,不信你让他脱掉衣服,胸口处必有一支并蒂紫金芙蓉,此乃我族的祥瑞。我族女子自幼便在体内种下一种唤作并蒂蛊的蛊毒,未出阁时只在胸口化作一支紫金芙蓉,可若叫旁的男子的碰了身子,蛊毒便会发作,在二人膺前长出同样的并蒂紫金芙蓉纹样来,直至阴阳和合,方能解蛊。在此之前,若是其中一人强行与对方之外的人交合,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熏风骤然凝滞。
陆欺欺目瞪口呆地举目四望,不止明纱公主,连泓洢那张不苟言笑的面皮之上,都出现了一丝大惑不解的神情。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只见费述眼观鼻鼻观心,将信将疑地揭开衣服,在瞥见那一抹骇人的金色之后,忙心虚地用袖管将其掩住。
霎时间,那身形健硕的大汉足下一颤,膝头一软,竟是站也站不稳当,当下之际,避无可避,只得缓缓仰面,将身子埋进身后圈椅之中,假示龙钟,茫然不语。
当事人都如此无言以对,陆欺欺几人更是装作没看见,自喃喃了几声“呀,要糊了”,便拖上稀里糊涂的明纱彻底遁走。
无人帮衬之下,费述苦笑着定了定心神,那浓眉下的一双眼角竟似有坠泪光景:“我说姑娘,咱们无冤无仇的,你就算倾慕于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看,这丝萝附乔之事,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呀,来日方长,咱们先把蛊给解了可好?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玉扶笙趾高气昂地白了他一眼,冁然一笑:“忘了告诉你,中此蛊者,若是百日内未行阴阳和合之术,便会毒发,个中滋味,不言自明。”
费述的脸只如泼上了油彩,红一阵白一阵的:“你、你这毒妇!何故如此害我,你自己不会毒发难忍吗?”
“无妨。”玉扶笙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向他道:“百日之内,我必取姑厌项上人头,再行自裁,绝不苟活。”
陆欺欺一听情况不妙,忙不迭抛下手中的药罐子上前阻拦道:“玉姐姐你冷静些,费大哥你也冷静些,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费述生无可恋地扫了她一眼,他好心收留他们,这几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下火坑,良心何安?“小欺妹子,难道你不觉得我受的刺激更大些么?”
陆欺欺心中连连称是,面上却摇头不止:“话也不能这么说,像玉姐姐这样的美人,多少人求而不得,费大哥,您该高兴才对呀。”
“呵呵。”再度探手抚了抚膺前的并蒂蛊,三魂离舍的费述恨不能一头撞死,“高兴?得此一女,还不如去那脂粉堆中打滚,去香音阁的姑娘们那里寻些苟且之欢,也比包羞忍耻的好……”
玉扶笙一听,牙花子直啜得咯吱作响,这孟浪之徒在暗骂她连那些倡条冶叶都不如?
她正待发作,身旁的陆欺欺先行一手,递上药瓯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她的嘴,如今姑厌仍在地面之上严阵以待,这若是再内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各位,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出去,费大哥,既如此,还得劳烦你……”言犹未尽,陆欺欺随即向他抛出眼色,示意他此时宜得反守为进。
费述眼珠子轱辘一转,恍若有了主意:“那咱们说好了,我送你们出去,她就得给我解蛊。”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玉扶笙盛气凌人,丝毫不退让。
陆欺欺真是被这两个只梗脖斗鸡搞得焦头烂额,这厢劝完了那厢又开始耍脾气,叫她这不间不界之人反受其苦。
正暗自伤神,一旁的泓洢却朗声道:“依玉姑娘的意思,费大哥,你恐怕还得跟我们走一遭。”
玉扶笙尖颌微挑,沉着冷笑,还是泓洢明理,她正是此意。
这么个恼人的冤大头,不为她鞍前马后,又怎么出这口恶气?
“小师弟,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忽察自己落入对方彀中,分明进退无据,费述心里叫苦不迭,这都是哪里招惹来的讨债鬼?一个比一个得寸进尺!“我身为地宫卫戍,自当潜心在此侍奉诸位师尊,如今你们却逼我出山,我该如何向师父交代?”
“寸步不离?你刚刚才说去什么香音阁找乐子,想必是常客?”明纱公主冷不丁提醒他。
闻言,费述舌尖一抻,欲说还休,这几个讨债鬼堂而皇之地联起手来反咬他这个救命恩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先前躲在暗处窥伺,还曾洋洋得意地自诩扑食黄雀,如今彻悟过来,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落入了狼群的肥羊。
求路无门,他唯有扪心喊痛,师父啊师父,你倒是救救你苦命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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