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电梯里。
天晴犹疑了片刻,还是踏了进去。她看到他在电梯靠左前方站着,便在靠右前方静默站立。
余光所及,他额前碎发微微翘起,似乎昨夜睡姿压成的样子,早起匆匆拨了两下而已,这时一双略带倦意的眼转向她,眸中因此晕着些许朦胧雾色,眼尾的上扬也成了平时少有的勾人的魅。
“咕~~~~”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唤了起来。
她听了哑然失笑,可巧这时她的肚子也发出一丝低低的咕咕声,少女眼尾轻颤,红晕漫上耳廓。
“咳咳今天早八,哎,什么都没顾上吃就上课去了,差点迟到。”孟雨过轻咳两声,无奈地耸耸肩,有一丝可爱的少年气,“你知道的,男生宿舍根本不能指望谁早起。”
“我们这学期的课表真非人哉,五天有四天都是早八。”他唇间疏落地冒着零星胡茬,如释重负似地,向上吹了一口气,发根摇曳。
“周一新闻学概论,周二新闻摄影,周三新闻采访与写作”指节分明的手默数着。
少年眉宇间忽地漾起笑意,“魏弈然那家伙已经排好了值班表,起得来的人负责全宿舍签到。”
她在宿舍也听林淇说起过,文院上一级的学长们曾有一人扛起全宿舍签到的重大使命,结果好巧不巧,宋词鉴赏课老师喜欢点人起来随堂朗诵一首,当场露馅,全宿舍罚抄了一整本《宋词鉴赏辞典》,那真是怨声载道、恨不能立刻飞升。
她心下踌躇,难抑地担心起他来,“你,也翘课吗?”细眉微微蹙起。
电梯略晃了一晃。
“我?我才不吃魏弈然那一套呢,”他眼眸里微光闪动,“w大新传,我高中就定下的目标。”
本来收在臂弯里的书向着天晴的方向晃了一晃,“看我多认真,还专门来借书学习~”
她没有接过话茬。
“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她似是留意到了什么,眉间笼上疑云,“我们说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一楼?”
少年顿了一顿,眸色黯了下去,眉宇间恢复正色,“糟糕,我们不是这么衰吧,电梯坏了。”
她先是慌了一瞬,秀白的面庞掠过愁云,眼尾低垂,“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掏出手机,想拨打电话求助。
没用,信号格显示信号极低。
肚子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但此刻有比饥饿更急迫一百倍的事。她可不想第一学年就挂科,尤其是写作这门课,她对文字的热爱不允许。
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信号,也要试一试。
试着用微信给顾汐留了一条,“我被困在图书馆电梯了,如果出不去,下午的课帮忙请假。”消息旁边白色光圈转了几个转后,醒目的红表示“传送失败”。
旁边的孟雨过已经迅速按下了所有楼层的按钮,最后按下了电梯里的警铃呼救,等待了片刻还是没有回应,他凝重地呼了一口气,眼眸迅速四下打量,修长有力的手在电梯门上,试着稍拍了几下。
“有人在外面吗?”他眉宇间尽是焦灼,“这里有人被困在电梯里了。”
已是中午闭馆时分,寄希望于外头有人也是徒然。
“我们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心下略有不安,虽说电梯困人是常事,但前阵子某市有女子被困电梯出事的新闻还是让她心头一颤。
她压低了下颌,眼眸难掩忧虑,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抱自己,脑海里像是疾驰而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舌间也开始干燥,随身杯里只剩下一半。
像是看透了她在担忧什么一样,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上面静静卧着一颗糖。
遥远的记忆仿佛被忽地吹动翻页的书一般,那是,高中那次经验分享时,他给她“压惊”的糖。
“别担心,我们这样死不了。”少年索性席地而坐,长长的腿压出凛冽的折线。“电梯的轿厢,上有抱闸,下有安全钳,再说了,我们只不过是低层。”
他眼眸是秋日暖阳照耀的琥珀,大概为了安抚她,尽力显得若无其事地轻松。
“刚刚按警铃呼救没有应答,大概中控值班室的人临时不在,过会儿他们应该就会回应了。”
他明明是个跳脱恣肆的人,声线却在明朗中留了一丝沉静,此时此刻足以使人心安。
“咱们好像每次碰上,不出点什么状况像对不起观众似的~”天晴也受到他的感染,忍不住打趣起来,她将背包拎在手里,几本书摞起来,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幸而今天起秋风寒凉,她穿了一条九分水洗蓝牛仔裤,上搭带帽针织薄衫,耐脏。
“这我就不得不服你这位‘小衰神’的威力了,”少年眉眼飞扬,“在哪儿修炼的?”
“跟黑山姥姥学的,怎么样?怕了吧。”她微哂薄嗔,毕竟最近都在看《聊斋志异》,此时不知为何觉得这一方狭小的轿厢,竟与困住宁采臣和聂小倩的兰若寺,有些相似。
“呦~失敬失敬,看来我得去找燕赤霞,才能跟女施主你一决高下了。”他顺着话头,继续饶舌,手里随性地翻着那本《新闻学概论》。
她想到宁采臣最后救下聂小倩,两人成婚种种情节,不由径自飞红了脸,白玉般的下颌和耳廓缠绕上几缕红晕,耳根子也发烫起来。
空气一时间陷入一种使人思绪纷飞的寂静中。
唰——
世界忽然如泼墨般,停顿在一团不断蔓延开的黑暗之中。
不是吧?电梯停电了!!
天晴在这片黑暗中,并不感到多么惊惶,她只是神思飘忽,莫名回忆起童年时母亲一个人打几份工,有时夜里去加班的话,怕她乱跑,只能将她反锁在出租屋里。
于是那时小小的女孩,白天醒来时,妈妈还未归,惊惶不已,伸着粉团似地软绵绵的拳头,徒劳地捶着门,喉咙放声极尽全力地哭嚎着,“妈妈我要妈妈”,把邻居们引过来,劝了一番才止住,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抽泣。
不知道妈妈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应该是已经吃过午饭,在午休了吧?
幸亏平时和妈妈打电话一般是在晚上,但愿她不要一时起意打过来。
她双手抱膝,起初的慌张被孟雨过安抚过后,如今突如其来的黑暗倒是并没有打乱她的阵脚。
只可惜一片漆黑,连看两页书也不能够了。
她忽地仿佛直觉一般,感到周围安静地有些异常了,本来习惯了孟雨过活跃气氛式的话痨模式,此时的一片阒然,多少有些不寻常。
“那个孟雨过?”她试着在一片幽暗中呼唤他的名字,没有收到回答,掌心泛起轻微潮意。
黑暗的虚空有一种迫人的压力,她伸出手向虚空中探了探,指尖触及的,是那平常不羁地翘起的额前发,冰凉的指腹濡湿。
刚刚那是什么?
她心下一惊,将手迅速缩回,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他哭了?还是额上的汗?
“孟,雨过,那个,你还好吧?”她眉间微微蹙起,心似揪起一般焦灼。
黑暗之中她隐隐听见一个声音,没有了平时的清朗飒然,低哑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意。
“我我以后会乖的”他的声音满是惶然,像个被丢在街边的无助小孩,“林爸求求你不要”尾音竟有些颤抖。
她眸里的光黯淡下去,心头疑云重重,那双蕴满秋日暖阳的琥珀眼眸,那个轻松潇洒的背影,也曾陷入某种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吗?
“不要?不要什么?”她凭着感觉,向他所在的方位挪动了些许,柔声问道。
“我不不要不去小黑屋。”声音透着一股寒潭里的凉,“过儿以后会听话。”
她心口像被什么闷住一般,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她听说过的,有些人会害怕黑暗的密闭空间,是因为童年曾经被关过小黑屋里。
回忆里蓝衫白衣如晴空灿烂的少年,画面里被粗暴地涂抹上了层层乌云。
她竟分明有些心疼。
天晴手里攥着的手机已被掌心的汗沾湿,她用袖口匆匆拭去屏幕上的水雾,想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看他的状况,犹豫了一瞬,似乎又怕惊扰了他,只将手机默默盖上。
“你,不要怕。”她的声音是晚风低语般的轻柔,“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他似乎是陷入某种魔怔,压低的声线里好像沾满露水,漆黑里无助又可怜,“拍拍过儿的背,好吗?”
她愣了片刻,犹豫后终于探出手去,皙白的手在黑暗里仿佛也有细微的光芒,抚过他微微战栗的背,薄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片,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服,沁进她掌心。
她轻轻拍着,嘴里哼着歌谣,那是妈妈小时候用来哄她入睡的。
“过,过儿乖”她试着去代入一个母亲的角色,“不要害怕,没事了。我在这里。”
少年的背逐渐沉静,在这片静寂里,走出属于他的满地荆棘。
她是自小陪母亲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少女,尝够了别的小孩童年没有过的辛酸,长久以来,她被困在自己自卑而自怜的世界里。
人们都说,当有人像掌中珍宝一样爱着你,你会治愈一个不幸的童年。
然而,此时此刻,在阒然静寂的狭小轿厢里,她内心那片曾经荒芜一片的花园里,是这个少年埋下了第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的娇嫩蓓蕾,她想去唤他一起欣赏。
当你开始将另一个人的喜怒悲欢,放进眼里心底,温暖的光驱散一切阴霾,你会治愈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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