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新年第一天,报社组织全体人员去爬枫岭,登高望远是报社几十年传承的传统,可以带家属同行,算和乐融融的家庭日。
去年登高,陈垣和乐乐一组,两个疯丫头玩得很尽兴。
今年,乐乐带了乔阳,陈垣只好把俞芹拉来。
俞芹倒也没反对。
她特意置办了一身大牌运动服,崭新的登山鞋,运动背包……
陈垣看见神采奕奕的俞芹开车来接她,惊得下巴差点落下。
这是去登山,不是去相亲!
她很婉转地告诉俞芹,粉抹得太厚,待会儿要出汗了,小心脸上开颜料店。
报社里适龄男青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真没合适的。
俞芹翻了个白眼,老娘乐意,老娘就要美美的。
尚在隆冬季节,山是枯的,树是秃的,鸟儿哑了,花儿睡了。
梅花独自绽放,零星地点缀在林中,矮丛里迎春花慢慢显出芳容。
三三两两,散漫的队伍,行进到了半山亭,王总编把人都聚到一块儿。
“新年登高,也是为了祈愿新的一年,各位同仁百尺竿头,更进一层!”
王总编提议大家来个登山大赛,得到第一名的部门,有大奖。
李苒坐在半山亭里休息,山里无风,到了中午有些日晒,她的脸被晒得通红。陈垣挨着她坐,卷起广告纸,殷勤地给她扇风。
她很不以为意地切了声,“广告部是不是又拿了三无厂家的回扣,这次是壮阳的还是丰胸的?”
李翔探头进来,笑嘻嘻道,“姐,哪能呢,这次是保健滋补品,治疗更年期的。”
李苒作势要打他,李翔油滑得像一条黑鱼,轻巧躲开,人群里有个娇小的漂亮女孩对他不停在招手。
陈垣看女孩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女孩翘鼻子大眼睛,举止落落大方,看见陈垣盯着她看,主动走过来。
“你好,我叫丽丽,集团行政部的。我们在青年联谊会见过,我就坐在你旁边。”
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横眉冷对指责秦山没有诚意的瓷娃娃姑娘。
李翔这小子深藏不露啊,陈垣对他比了个大拇指,李翔呵呵笑着,红了半张脸。
陈垣赶忙招呼丽丽坐,叹了句,多好的新年假期,还要陪李翔出来爬山受罪。
要不是王总编说了,今儿是带薪爬山,否则哪会来得那么整齐。
刚想聊点八卦,李翔却拉起丽丽的手就走,忙着谈恋爱,谁要跟孤家寡人混。
半山亭外,慢慢聚集起一圈人。
秦山竟然也来了,不过他没和新闻部的人站在一起,反而和乔阳在说话。
乐乐站在他们附近,百无聊赖,四处张望打招呼,时不时也搭腔几句。
陈垣对上乐乐的目光,乐乐开心地招手,乔阳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依旧是恨意满满。
还有秦山,自从在咖啡馆里对他拍桌子,两人再无二话。
今天的秦山依旧背着相机,墨镜羽绒服绒线帽,乍一看竟有点像在纪录片出现的模样。
想起这些事,陈垣心里又乱糟糟,她习惯性地咬起指甲,没听见李苒喊她。
李苒把她的手拍掉,多大的人,还咬指甲,“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过路的陌生人。”陈垣移开目光。
王总编絮絮叨叨把规则讲完,又说了很多激励的话。
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都在挑选爱将,新年第一天,总要讨个彩头。
李苒在陈垣背上使劲拍了几下,大声说,“陈垣,你可是大学长跑冠军。咱们副刊部就靠你了,好好表现!”
陈垣吃了口寒风,咳到喘不过气,副刊部就来了她们两个。
其他老编辑宁愿不要工资,都不愿舍命陪他们玩。
新闻部钱主编乐了,“李苒你是和我叫板呢。”他指了身边近一米九身高的壮小伙,“介绍一下,新来的记者,方强,体院高材生。”
方强憨厚地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陈垣也笑,终于又见面了,真好。
她双手抱拳,“钱主编,别听李老师的,我甘拜下风。”
新闻部的记者天天风里来雨里去,都是能打能抗的壮丁,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拿第一。
李苒举起巴掌,又要拍她,陈垣吓得往边上躲,“大佬,下手轻点,不是假客气,是真不行。”
李苒却勾起她的脖子,在耳边小声嘀咕,“我是让你看看方强,小伙子长得英武,我问过王宇,人也老实,没花花肠子。你老大不小的了,去,主动点。”
她讪讪地说,“这个真的不必,我们是老朋友。”
换句话说,该发生早发生了,不发生,就永远不会发生。
俞芹走进半山亭,吐着舌头直喊热,她身后跟着二师兄,两人散步式爬山总算也到了。
二师兄递给俞芹一瓶水,自个儿又灌了一整瓶,抬头看眼山顶,山太高,他不想爬,只想赖在亭子里歇脚。
王总编看人都走得差不多,就这么几个懒汉还在闲散聊天,不像话,太不像话!
陈垣拽起不情愿的二师兄,快走,别惹祸上身,老虎要发威。
走了几步回头看,王总编坐在离李苒最远的角落,两人的目光望着不同方向。
走着走着,身体暖洋洋的,山中清冽的风,把许多烦恼都吹散。
陈垣站在崖边老树下,看山下零星遍布的农村房子里,有炊烟袅袅升起。
俞芹举着一把黄色野花,看她眉眼纠结,好心想劝慰,“有心事?听说你这段时间遇到不顺心的事儿。”
二师兄这个八婆,陈垣回头瞪他一眼,二师兄假装没看见,迈开大步一溜烟跑远了。
她不想让好友担心,说自己没事,“工作嘛,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就行。”
“做的不开心就别做了,我这段时间打算做点生意,过来帮我一起。”俞芹建议道,她考虑很久,现在三十岁还没到,她不可能永远这样混下去。
陈垣为她高兴,只不过做生意,自己不擅长。
“你学经济,家里又是做生意的。我只懂写文章,不来给你拖后腿。不过,你需要到的话,我尽力而为。”
俞芹笑笑,她本也不指望她,只不过老友间的默契,凡事要让彼此知道。
走过一程,碰到乔阳和乐乐拉着手在漫步。
乐乐介绍俞芹给乔阳介绍,叽叽喳喳说话,止不住的兴奋。
乔阳依旧冷淡,客气地说了几句,俞芹倒很感兴趣。
“咖啡馆老板?乔老板年轻有为。我也考虑盘个店来做,有空来向乔老板取经,先加个好友吧。”
她翘着精修的手指,优雅地打开背包,拿出手机,等着乔阳回应。
陈垣以为乔阳还是会死样怪气的温吞水模样,却没料到乔阳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两人走到一旁石凳坐下,压低声音说话,也不知乔阳说了句什么,俞芹笑得做作又大声。
乐乐收回视线,听见陈垣在说谢谢,想起大概是上次咖啡馆的事情。
“其实,秦老师人不坏,你们大概有点误会。”
这世上,大善人和大恶人,永远稀缺。
秦山不是坏人,他只是坚守自己的原则立场。
陈垣也不是坏人,她一向是报社里最讨人喜欢的员工,连保安大叔都爱和她聊上几句。
大概,这就是人际关系中最无解的局,犯冲!
“放心,没事啦。好久没和你吃饭了,有空找我,我现在是大闲人。”她揽上乐乐的肩膀,乐乐却似乎浑身不舒服,倒抽着冷气,迅速跳开。
乔阳和俞芹握手道别,招呼乐乐快走。
乐乐一脸幸福奔向乔阳,亲热地揽起他的手臂,小情侣甜甜蜜蜜地走了。
陈垣的目光在乔阳的背影上停留片刻。
下一次有挥拳的机会,是打左脸还是打右脸呢?
有些人要往死里打才老实。
“俞芹,你怎么看乔阳?”
“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头一次见面,他就邀请我入股他的咖啡馆。”俞芹看着两人的背影,啧啧地摇头。
“你拒绝了?”
“干吗拒绝?看看呗。”
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俞芹宽慰她放心,“这几年跟着张凡,看他做生意我也学了不少。牛鬼蛇神基本都看了个遍,你放心,我有分寸。”
走到岔路,一条道往上到山顶,一条道往下回停车场,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下行。
喝酒喝到微醺,爬山只为乐趣,任何时刻不要逼自己,太累。
俞芹接了个电话,是张凡打来的,几句之后又开始吵,陈垣识相地避开。
半道上有条岔路,路口竖着块木牌,手写两个大字“真如”,指向隐蔽小路的另一端。
路尽头的密林深处,两株高耸的银杏傲然矗立,黑瓦黄墙影影绰绰,猜是座隐于深山的小庙。
她刚想拐进去探访一二,就见秦山从小径深处匆匆走来,他步履沉重,脚下似有千钧力拖拽,尘世中的每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才能踏实。
他落寞地沉思,她好奇地张望,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秦山脚步略顿,选择右转,顺着另一条岔路,竟是又往山上而去。
俞芹打完电话四处找她,陈垣收回窥探的心思,退回大路,心中竟有些遗憾。
不多时,身后就有人追赶上来,身姿矫健,轻松地仿佛在林荫道上散步,是方强,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李翔。
李翔在哀求方强把第一名让给他,他要把荣誉献给女朋友丽丽。
方强以傻笑应和,就是不松口,李翔急得直跳脚。
陈垣回头,丽丽面色阴沉跟在后面,两人对视一眼,丽丽委屈得撅起嘴。
她把李翔喊过来,“大傻子,还不去陪你女朋友,她跟你出来爬山,难道就是为了你的第一名?这一路纠缠个单身狗干吗?”
李翔拍了拍脑袋,大叫自己是蠢蛋,转身去哄丽丽。
方强乐呵呵说,“陈垣,单身狗招你了?我们也要脸的好不好。”
陈垣忍不住笑出声。
熟悉的感觉失而复得。
两人都喜欢看书,过去常为了对作家作品的评价,争得面红耳赤。
于是,一边走一边开始聊这些年阅读的书。
从马尔克斯魔幻现实艺术,到大江健三郎诗性语言的散文体叙事,再到奈保尔的自卑又自大……
很意外的是,他们都喜欢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
“你不觉得这本书太让人绝望了吗?读完这本书,我都觉得我不配说自己孤独。”方强望向远方。
“恰恰相反。正因为知道失落和孤独是无法避免的情感,反而愿意去接受它,消化它。我有时候会重新审视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学着更努力去理解,去宽容。”
方强点点头,是,这些年他闭目塞听,一直活在愤怒中,他拒绝与世界和解,把不如意怪罪在无辜的陈垣身上。
其实,他只是太孤独。
“我该对你说声对不起。”方强真诚地说。
她却神色淡淡,“只能说造化弄人,当年我没有回你的电话,然后手机又掉了。补一张电话卡,还不如买一张新的合算。所以慢慢的,老朋友们都断了联络。”
“说到底,还是我的自卑作祟,觉得没考上新闻系,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方强惭愧得有些脸红,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小心眼。
“百川归海,我早就预言过,早晚我们会成同事。”陈垣真心欢喜这样的结局。
“王总编说我不如你,因为我对于新闻的理解,掺杂了太多功利心。我想了很久,他并没说错。所以我输了两次,心服口服。”
这么多年,方强终于又可以面对陈垣。
承认自己的渺小,并不会让人看轻。
人生海海,谦卑在人前,所向尽通。
身后突然一阵乱,俞芹的厉声尖叫传到她的耳朵里。
不知不觉,她和方强越走越快,早就脱离大部队,而俞芹他们在上一层台阶停住,挤成一团。
陈垣说了声抱歉,跑回去,正看见俞芹靠着一棵歪脖子树,揉着脚踝喊疼。
秦山一脸无辜站在旁边,二师兄很尴尬地站在不远处,见她着急地跑回来,竟然松了口气。
本来就是小事,路太窄,秦山和俞芹撞到一块儿。
秦山的相机包磕碰到俞芹,把她撞倒在路边的碎石路上,不巧崴了脚。
“你想怎么样?”秦山语气并不善,墨镜挡住目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陈垣一眼看出端倪,事情并不简单。
俞芹冷笑,“什么态度你?是你撞了我,难道不该我问你一句,你想怎么样?”
陈垣走过去扶她,低头看脚踝处果然红肿了一块,她伸手轻碰,俞芹就哎呦哎哟地大叫。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接受?”秦山依然不冷不热,两人不是在说对错,似乎在谈判桌上谈条件。
俞芹大怒,“我走不了路,你看着办。”她脖子一梗,怒目而视,眼神想要吃人。
陈垣试探问她,真的一点都不能走。
俞芹的眼泪如珍珠般落下,一动就疼,真不能走。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背你下山。”停车场已经不远,秦山把相机包挪到胸前。
俞芹笑得像只坏心眼的狐狸,“你是韩亭的摄影师朋友?”
秦山点头。
“姓韩的猪狗不如的东西,他的朋友也是一丘之貉,我不要你背。朱剑峰,过来,蹲下。”俞芹高傲地抬起头,点着二师兄。
二师兄的脸刷地就红透,映照着秦山僵硬又愤怒的白脸。
“俞芹,别太过分啊。”二师兄有些恼怒。
“过分?你在我家喝了那么多酒,我跟你算过吗?那天,你还在我家沙发上……”
“闭嘴,上来。”越说越不像话,二师兄打断话茬,老老实实蹲下。
陈垣捂住额头,这都是唱的哪出,她不过离开一小会儿,仿佛错过一千年的光阴。
秦山的面瘫脸崩得紧紧,他把相机包挂在手臂上,越过他们就走。
方强快步跟上他,两人说起工作上的事。
俞芹趴在二师兄背上,二师兄一米七五的小身板在卑微地颤抖。
“你怎么这么肥?”二师兄抱怨道。
俞芹呸他,“不看看你自己四肢无力,没腹肌没胸肌的,怪不得没女人看上你。”
“再说,我把你扔下去。”
两人一路斗嘴,二师兄双腿打飘,把俞芹背下最后几十级台阶。
坐在车里,这次换二师兄开,俞芹和陈垣坐后排。
“满足了?”陈垣没好气地问。
“何止满足?你以为我喜欢爬山?你知道我往身上倒了多少防晒液?这钱足够雇人把我抬上山了!”
“小傻妞,都是为了你!”俞芹开心得大笑三声,“不过疼也是真疼,他包里装的是砖头吗?”
脚踝只是轻微扭伤,有三分疼,俞芹硬是演出了要截肢的表情,不愧是影后级别的表演!
“那是秦山的老婆,爱惜得很,每天捧在手里,宝贝着呢,都不让别人碰。”二师兄补充道。
俞芹眼珠打转,陈垣头皮发麻,立即喊停,“别,别,千万别打人家老婆的主意,单身狗挺惨的,给他留条活路。”
俞芹骂她一句小没良心的,为了陈垣,她是实打实受伤了。
“今日受你的大恩,他日饮水思源,必结草衔环报答。”
“别贫,多来陪我逛街吃饭就好。”
二师兄启动车,缓慢地驶出停车场,乐乐和乔阳恰好从车旁经过。
俞芹摇下窗,“大帅哥,过两天来咖啡馆找你,说定了。”
乔阳连声说好。
奔驰车加速,把其他人都甩到身后。
俞芹还在傻孩子般乐呵呵,说看秦山一脸便秘的样子,实在是解气。
二师兄从后视镜中看了眼陈垣,“垣垣,怎么啊了?你怕秦山报复?放心,还有我呢。”
陈垣啊了一声,她根本没在想秦山。
“二师兄,你跑社会新闻的,应该认识些老派吧?”
“认识,怎么啦。偷鸡摸狗我还能替你说说,杀人放火我可保不住你。”二师兄奇怪她怎么会这么问。
“帮我查个人,乔阳,乐乐那个男朋友。”
俞芹正在补妆,突然关上粉饼盒,“你在怀疑什么?”
陈垣有些犹豫,“我看见乐乐的手臂和脖子上,有些不正常的淤青,还不能确定。”
阳光下,乐乐眼角的泪花,小手臂上青紫色的痕,还有慌张的神情,瑟缩的举止……
那不是她的乐乐。
“妈的!”二师兄拍了下方向盘,“那个弱鸡白脸居然敢欺负乐乐!我……”
俞芹想了想,“先别急,去我家,我们先合计合计。不过,朱剑峰,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敢喝吐,弄脏我家真皮沙发,我绝不轻饶你。”
“放心,下次我吐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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