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施筠回国后,约陈垣出来见了个面,地点还是在阿黄面馆。
她给阿宝带了个西班牙大教堂的雪花球,摇晃几秒,碎纸屑漫天飞舞,一场好雪。
阿宝欢喜地捧在手心,连声说谢谢,还给施筠鞠了个躬。
施筠送给陈垣一套镂空金属书签,都是欧洲的标志性建筑。
陈垣很喜欢,她一直没有机会出去走走,因为母亲的病情,她生怕一旦走开,就会留下遗憾。
施筠劝她说,人生长着呢,不要着急,以后可以和爱人孩子同去。
是啊,那样多好。
施筠问起那篇报道,陈垣并没有实话实说,
她含糊其辞,说总编老师建议重写,把关注点放在施筠本人的成长历程上。
施筠倒不介意,等有空可以约。
“秦山有没有为难你?”她看似不经意地问,陈垣手一抖,勺子差点落下。
施筠懂了,她湿了眼眶,却还在埋怨自己。
“是我不好,这么久了,我以为自己很潇洒,拿得起放得下,唉。”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陈垣赶紧把纸巾递过去,“你别这样,他不值得。”
“是我傻,陈垣,我心里苦,我走不出来。可他视而不见,躲着我,都不愿意和我说话。”
飞蛾扑火,还能烧出个涅槃。
飞蛾扑冰,只能冻成冰疙瘩。
傻女人,真是傻女人。
陈垣想请施筠到报社坐坐,二师兄听说施筠回来,激动地一定要见她。
他声称自己是《行天下》忠实的的粉丝,结果连哪个频道几点放的节目都不知道。
被戳穿谎言的二师兄还振振有词,电视台有名的大美女,谁不喜欢看呀。
走到报社门口,恰好方强走出来,他很开心地和陈垣打招呼,看到施筠,却并不认识。
施筠大方地自我介绍,方强很不好意思,“我平常只看体育频道,今天一定回去补课。”
说着话,方强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陈垣,“在书店里看到的,安妮普鲁的《船讯》。”
陈垣大喜过望接过来,《断背山》读完后,她就爱上了这位作家。
方强说了声抱歉,回头喊了声秦老师,时间到了。
秦山走出来,看门口站着一圈人,也不吭声。
报刊亭的孙阿姨探出身子,叫小阿弟,你要的杂志来了,现在要拿伐?
秦山倒很客气,晚点来,阿姨辛苦。
孙阿姨笑嘻嘻,小阿弟太客气,这类杂志本来卖不动,又不能不进,多亏了你。
秦山扬了扬手,步履不停。
方强要去追秦山,边走边转头对陈垣交代,“书先借给你看,不许折,你知道我看书的习惯,回头再找你。”
施筠站了很久,看着秦山的背影消失才收回落寞的目光。
陈垣觉得施筠像极了古早言情小说里的望夫石。
可怜她心心念念盼望的,是一座万年大冰山。
晚上,陈垣照旧窝在家里看书,方强时不时发条消息,问她书读得如何。
陈垣擦了擦眼泪,“普鲁的文字,太犀利,太直接,又太冷静,直击柔软的心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方强回道,“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这本书拍成了电影。”
陈垣打字的手缩回,她看着对话框,许久许久。
“不了,谢谢你的推荐。”
寂静的长夜,再没有声音响起。
一大早,陈垣顶着一对黑眼圈上班。
她在二师兄的注视下,把《船讯》留在方强的办公桌上。
二师兄没有过问,只是对她笑笑。
在办公室门口遇见方强,她对他点头示意,方强也礼貌回应。
两人没有说话,错开身子,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下班时,李苒叫住陈垣,让她周末到家里吃饭。
“什么好日子?”
“请你吃饭还要挑吉日?”
陈垣乖乖闭嘴,李苒的脾气越来越大,她不敢惹。
周末一早,陈垣先赶去康复医院探望母亲。
母亲心情不错,李姐帮她洗漱干净,整个人都清爽得很。
韩亭公司的捐赠功德无量,为康复医院改善硬件环境,黄院长特别关照医护人员对陈妈妈更要细心照顾。
到底是沾了韩亭的光,想起上次和他的不欢而散,陈垣心中五味杂陈。
坐了一会儿,陈垣低声和母亲解释,领导叫她去吃饭,中午要提早走。
母亲哦哟一声,紧拉她的手,关切地叮嘱,“老陈,你不能空手去别人家里做客,至少要买个蛋糕拎过去。还有,酒少喝点,晚上早点回来,我给你备小米粥,你胃不好,不要空腹睡觉。”说着,作势要掏钱包。
陈垣忙阻止,她有钱,不要麻烦。
李苒和王总编离婚后,却没有离家,两人一人一间房做室友,倒也相安无事。
敲开门,李苒早就翘首以盼,第一眼看到陈垣手上的蛋糕。
李苒顿时不悦,埋怨她乱花钱,家宴而已,怎么把自己当外人。
陈垣只好说,看到蛋糕漂亮,自己又馋了,忍不住买了来和她分享。
李苒笑笑,把她让进门。
一桌的菜,五颜六色,荤素搭配,营养周全。
陈垣咽着口水,这么多,吃不完能打包吗?
李苒轻拍她一下,“就你话多,家里还有客人。”
书房门打开,秦山跟着王总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稿件,看到陈垣也同样一愣。
两人默默点头算是招呼。
四个人,王总编坐主位,李苒选了对面位子。
秦山和陈垣只好相对而坐,不吵不闹,目光错开,很老实。
虽然心中不乐意,但绝不能给领导添堵,陈垣尽心尽力,多吃菜不说话。
王总编和秦山喝了点酒,话就多起来,他指着书架前的椅子,有些得意。
“明代传下来的老货,我从垃圾场捡漏的,骑着黄鱼车走了十公里。”
陈垣把目光投射到那张黑不溜秋的中式椅子,目露惊异之色,“哎哟,大宝贝啊!看样式,是明代时兴的圈椅,上圆下方,古朴和谐,一看就不是凡品。”
王总编眼睛发亮,得瑟得直搓手,“果然是个识货的。你等着,我还有宝贝,等我捧出来给你开开眼。”说着,屁颠屁颠跑出房间。
李苒低声劝她,忽悠时稍微注意点分寸。
陈垣成竹在胸,“放心,我心里有数,纸包不住火时,我承认自个儿眼瞎,绝不连累你。”
说得李苒一口茶喷出来,指着她,你呀你呀,半天说不出话。
秦山自顾自喝酒,酒香有些特别,陈垣还挺喜欢,想问问,可秦山一脸的不爽利,她乖巧地退避三舍,不给自己添堵。
王总编乐呵呵进来,怀里抱着个五彩缤纷的大瓷盆。
“来看看,乾隆五彩鱼菊瓣型鱼盆,宫廷御用,我花了一万多从拍卖会抢来的宝贝。”
陈垣惊得眼珠都要落地,如同洗脚盘的造型,混搭的色彩,花团锦簇的装饰……
如今的艺术品商人太没有职业道德,好歹做旧的时候认真点,至少弄出点磕碰。
不过,王总编开心就好!
“这鱼盆,好家伙,人间极品!做工精美端正,釉面莹润靓丽,绝对是乾隆皇帝天天把玩的老物件,这不都有包浆了……”
王总编听得很认真,笑得合不拢嘴,脸上开出人间富贵花。
“李苒,你老说我被人骗,你看看,连陈垣都说好。”
李苒白他一眼,你可就省省吧,书房里一屋的垃圾货,真金白银换来的,现在推行垃圾分类,看你将来往哪里扔!
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全是陈垣在卖力瞎侃。
王总编感慨万千,“陈垣啊,在报社里,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很有见识,李苒有眼光。”
李苒眉开眼笑,“第一眼我就喜欢垣垣,这姑娘实诚可爱,是你自己眼瞎不识宝,将来给我做闺女得了。”
这话一出,王总编脸色瞬变,上扬的嘴角凝固成尴尬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李苒突然噤声,低头夹菜,再不多说一个字。
吃得好好的饭,突然就变了风格,到最后草草收场。
厨房里,陈垣帮着李苒洗碗,李苒捧着茶杯站在边上聊。
“你和秦山到底怎么回事?”李苒观察得没错,这两人之间出了问题。
“处不来。”陈垣老实交代。
人与人讲究缘分,缘分不够,只好霉运来凑。
陈垣想了想和秦山有过交往的片段,连连叹气。
他们原本是各走各路的平行线,一旦相交,必定闹出不愉快,百试百爽。
“施筠拍照的事,秦山给我的解释是,他和施筠有难解的矛盾。所以,他自认带着情绪拍照,对施筠也不公平。这一点我赞同并且理解。”
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倒也算可以接受的解释。
“至于撤稿的事。”李苒看了她一眼,“我无权多说,以后你自己去问他。”
以后?哪有什么以后?
陈垣突然咀嚼出几分不对劲,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李苒,有事直说,别绕圈。
李苒心虚地低头,摆弄着茶杯,“今儿这顿饭,把你们两个找来,是我和王宇共同的意思。你的人物专版想法很棒,要继续往下推进。至于秦山,王宇把他放到副刊部,和你搭档。”
不好,陈垣摇头,“秦老师自说自话,万一他下次再甩手不干,我找谁哭去?”
李苒忽然板起脸,“领导们决定的事情,你还想造反?”
这次陈垣可没被吓唬住,她依然拒绝,实在不行,她可以找二师兄或者方强,江湖救急,他们不会不讲义气。
李苒重重放下茶杯,“实话和你说,秦山在新闻部做得不好。艺术家嘛,追求精益求精,和新闻摄影格格不入。他这人,太骄傲,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苛刻,跟他搭档的记者都叫苦不迭。”
秦山的挑剔,陈垣也有所耳闻,二师兄就提了几次,恨得牙痒痒。
“垣垣,拜托,王宇说了,集团对秦山很看重,又不能赶他走,只好放到副刊。”李苒央求着。
都一把年纪了,还整出一双可怜兮兮的水汪汪小鹿眼,算你狠!
“早知道是鸿门宴,饿死我都不来。”陈垣把盘子擦干放好,嘴里忿忿道。
李苒笑了,搞定。
“领导,这次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这个人情我立时要开销,想和你谈谈乐乐的事。”陈垣心里头有一根刺,要斩草除根地拔掉,但她需要帮助。
李苒竟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是时候了。
王总编在厨房外喊她们快出来,说秦山在泡茶。
书房的茶桌上铺着绛紫团花锦缎,秦山正襟危坐,盘腿在桌前。
他的泡茶有方式些特别,用的是盖碗。
秦山的手大而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全神贯注,慢慢旋转着盖碗,仔细调整盖口的位置,大拇指按住盖钮,其余手指紧贴碗底,手势不偏不倚。
盖碗垂直,茶汤慢慢从杯沿流出,水线倾注,斟满小杯盏。
陈垣像个好奇宝宝,学着他的样,抓起盖碗想试试,却烫得差点摔了碗。
“放下,放下。”王总编急死了,“秦山学了多年茶道,你个新手别糟蹋我的茶具,一边喝茶去。”
陈垣用发红的手指捏着耳垂散热,目光却始终紧盯着秦山的手势。
真看不出,这人还挺附庸风雅。
秦山的手缓慢而稳当,一气呵成,他把茶盏推到陈垣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像模像样,端起茶盏,吹了吹,然后一口喝尽。
“怎么样?”秦山突然开口问她。
“喝得太快,没品出味。”她一贯的实话实说。
秦山的手停住,有些不乐意,刚才那张涂了蜜的嘴,把王总编哄得那么开心,到他这儿,又那么吝啬。
他哼了声,“就你这样牛饮,还指望品出味?”
“那可不一定。”她的眼闪着盈盈的光,却是一脸坏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只要能得道,管他是鲸吸牛饮还是浅斟低酌。”
“秦老师,共饮一壶否?”
临走时,李苒递给他们一叠信件。
“这个人自称高中文化,写了几首诗投稿,诗作乏善可陈,不过他说自己一直靠拾荒来支持诗人的梦想。或许从他的人生经历,我们可以深入挖掘一下。”
陈垣迅速翻了翻,频频点头。
文笔通顺,写得还不错,有对人生的迷惘,也有对未来的期望。
“如果合适,倒也可以做专访,如今社会上还痴迷诗歌的人,已然不多,值得提倡。”
秦山接过稿件,一目十行,脸上依然是水波不兴的淡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约好了先看资料,再讨论之后的采访计划。
两人走在路上,拉开到绝对的安全距离。
陈垣寻思着找个借口告别,可秦山突然叫住她。
“你说的那张明代椅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狡黠地眨眨眼,也不直说,“真的就是物有所值,假的也是难得的心头好。秦老师,真假对王总编来说,有那么重要?”
秦山一脸认真,“对他不重要,对你却重要。真的是你火眼金睛,假的就是你信口雌黄。”
陈垣甩着手,大步往前,止不住的乐,“您低估了王总编,高估了我。老板都愿意纡尊降贵,调节气氛,我这个小卒可不敢拿乔。”
毕竟保住饭碗最重要。
这顿饭局,明显是王总编和李苒搭档做戏,目的是为他们两个劝和。
陈垣不是傻子,秦山应该也不是。
李苒为了她,能和王总编平心静气同桌吃饭,已是大不易,她不能装作看不见。
“秦老师,我们和解吧。既然同意要合作,就不能带着情绪工作,您说是吗?”
街上人来人往,陈垣背手站立,仰头看他,她的笑发自内心,真诚又坦白,她决定把嫌隙放下。
秦山却没有说话,毕竟在大庭广众下被大骂的是他。
现在她倒大方地伸出橄榄枝,这是不是颠倒了顺序?
可陈垣似乎意犹未尽,“虽然我对你的评价依然保留,但还是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秦山哭笑不得,她是认真的吗?
“我读了你的文章。”他从包里抽出王总编给的稿件,扬了扬,“你写得很不错,如果我是局外人,读完我必定热血沸腾,也会想去攀登遥不可及的高山。”
但可惜,他不是。
可让他惊讶的是,从陈垣的字里行间,他看见了孤勇又谦卑自己。
他的矛盾与脆弱,无止境的彷徨;他的坚定和倔强,不可摧毁的信念。
第一次,他准备放下成见,承认自己太过绝情,从没考虑过要给别人留余地。
他希望伸出橄榄枝的,是他,而不是她。
秦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她,展开来,上面是个手机号码。
陈垣不明白。
“你可以联系非木,她能解答你的疑问。”
原来他早有准备,只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陈垣点头说好,不知为何,心悸动得扑通扑通乱跳。
把纸条攥在手心里,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她不禁勾了勾嘴角。
“那天。”她没头没脑地说,“我真的以为车是我叫的。”
秦山看她一眼,陈垣把脸埋在暗红色的围巾里,也在抬眼看他,她似乎很紧张。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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