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二日,城乡结合部,没有站牌的车站。
已近九点,秦山肩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手中握着杯凉透的咖啡,烦躁地不断看手机。
半小时前,他把具体定位发给陈垣,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他只准备再多等十五分钟,这是他的极限。
喘着粗气的小巴,从远处摇晃着开来。
掠过车站停下,又慢吞吞倒车,最终停稳。
车门打开,一根扁担飞出来。
接着,上了年纪的白发老头,倒退着下车,手抓住大筐的一头,框里装着橘子满满当当,有几十斤重。
大筐的另一头,居然是陈垣,两人合力把大筐抬到地上。
她明显累得够呛,放下筐子,顺势蹲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车开走,老头儿从筐里挑挑拣拣,装了一袋橘子,往陈垣手里塞。
陈垣扶着腰站起来,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老头儿板起脸硬塞,她只好收下,转身掏出一张钞票,趁老儿头没注意,悄悄放进筐里。
陈垣拎着橘子,左看右看,并没有看见站在阴影处的秦山。
她也不急也不恼,轻松地踱着步,四处闲逛。
看卖早餐的摊,指着煎饼的样式和老板娘聊几句,再逗弄野地里乱跑的小孩,蹲下身子,仔细帮他们擦掉脸上的泥渍。
她的手里也没闲着,一路剥着橘子吃。
橘子有点酸涩,她皱紧眉头龇牙咧嘴才咽下去,可又忍不住,再剥一个。
显然第二个甜酸适中,陈垣一脸满足的笑,踮着脚尖走路,整个人都神兜兜。
秦山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她笑着伸出手,“秦老师,吃不吃橘子?”
手掌中的橘子很敦实,圆滚滚,黄灿灿,顶着绿色的叶,也不知是沾了露水,还是陈垣手上的汁水,表皮泛着湿漉漉的光。
秦山却没有接,他指着陈垣的嘴角,颇为嫌弃。
“去擦擦,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那么贪吃,这模样怎么去见采访对象?”
拾荒诗人给的地址,看上去很具体,又让人摸不到头脑。
“村口电线杆往前五十米转弯到巷子底最后一家”。
陈垣和秦山妥妥的,迷了路。
打了电话过去,诗人说马上出来,可左等右等没见人影。
路口坐着个老太太,满头银发,盘着圆髻,纹丝不乱,身板很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
陈垣上前打听,大声叫了声奶奶您好,双手捧着,奉上好几个大橘子。
老太太嘴里牙没剩几颗,橘子很合心意。
“妹妹,谢谢你的橘子。你问的这家收废品的,早搬走了,屋子空着,没人住。”
正说着话,有个小伙子从深巷子跑出来,对他们不住招手。
老太太却仿佛不认识,看了半天,莫名地摇着头。
诗人自我介绍叫张正。
他爹没文化,看选村长时,都是画正字,说这个字好,好记好用还四平八稳。
人很健谈,浓眉大眼,皮肤偏黑,板寸头,人收拾得干净利落。
蓝色长工作服的下摆破了,灰色的布丁,针脚整齐又匀称,像一幅艺术画。
他带着两人拐了几个弯,停在独门独户的小院门口。
墙根码着成捆纸板,大编织袋里都是踩扁的的塑料瓶。
院子里摆了一溜儿的花盆,冬天里长得跟大葱差不多,但明显都是活物。
他们在院子里坐下,张正跑前跑后,拿了两瓶矿泉水。
秦山问有没有温水,天冷。
张正又去灶台烧水,忙活半天,终于坐定。
陈垣打开录音笔,为了表达对秦山的尊重,把昨晚的问题,先问了个遍。
很意外,张正倒也对答如流。
“诗歌是终生的信仰。
最爱的诗人是浪子诗人郑愁予。
灵魂永存,诗歌就不会死……”
秦山似乎很满意,赞了他两句。
“不过,个人感觉,说错勿怪。你的诗歌创作有个断层,相比较来看,写幸福的那几首年轻稚嫩,而以现实生活为主题的新诗,太苦闷,总有些格格不入的错位感。”
张正无措地挠头,这个,那个,大概写向往的幸福时,还是初生牛犊,没有被世俗同化,所以情感真实而炙热。
秦山说,对,就是这种感觉。
陈垣一直很沉默,她的目光黏住桌上的诗集,那是《海子的诗》。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在墙上,路人经过时哭了。”她回忆起其中一首。
“陈老师,你也喜欢海子的诗?”张正很兴奋,是找到志同道合者的狂喜。
她轻摇头,“不是我,是我父亲。他喜欢海子的诗,差点给我取了个墙字,就是因为这首诗。陈墙,唉,多难听。还好我母亲硬逼着他改成垣字,哈哈。”
张正摸着书,很是感慨,“这是我的诗歌启蒙书,是个过路的拾荒老头送的。我爹留他吃了一顿饭,他就把这本书送给我。”
“这个老人什么样儿?”陈垣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很高很瘦,六七十岁,一直在咳嗽,我爹说他恐怕熬不过那年冬天,唉……”说着,张正眼中泛起点点泪花。
陈垣也陪着唏嘘,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无关雅俗,诗歌的魅力总让人无限喟叹。
采访继续进行,她按部就班,启发张正多谈这些年的经历,特别是令他记忆深刻的事。
两人一问一答,很是融洽。
秦山站起来,在院子里四处晃悠,抬头看着天光,乌云蔽日,天阴沉得太快。
采访结束,秦山举着相机,指着那摞厚纸板前,拍照吧,那儿,就站那儿。
张正有些紧张,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秦山贴心地把他衣领整理服帖,拍拍他,放松。
镜头前,张正骄傲地昂起头,手中捧着比书还厚的稿纸。
这是他多年笔耕不辍的收获。
陈垣是第一次近距离看秦山拍照。
二师兄说得没错,秦山果然是认真到自虐的地步。
角度不对要调整,光线不够再等等,闭眼了再来一张。
终于完美结束,陈垣收拾好笔记本和录音笔,准备告辞。
秦山却摆着手说不急。
他搂住张正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小伙子,坐下,我们再谈谈。”
张正一脸的兴奋,问秦山,有何指教。
“你那么年轻,为何要走这种歪门邪道,踏实点不好吗?”
陈垣觉察到秦山的话语中,有着不寻常的斥责,他在生气。
张正尴尬地扭动身子,“秦老师,你是不是误会了我?”
秦山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指着废纸堆,“我从没见过收废品家的院子这么干净,纸板箱上没有一滴水。你,是不是太有职业道德了?”
“还有,你里面的衬衣是品牌货,价格不菲,这衣服靠你拣垃圾可买不起。”
陈垣放下包,跑到墙根查看。
果然如此,纸板摞得四角方方,过于干净整洁。
张正的黑脸涨成猪肝红,嗯嗯啊啊,突然提高声调,“走走,不发就不发,我也不稀罕这个。”恼怒地要赶他们走。
秦山气愤得想拍桌子,“我本来还欣赏你有几分才气,你把自己包装成拾荒者,就可以真正成为诗人?小伙子,写诗前要先学会老实做人!”
他示意陈垣,走吧,白来一趟。
张正却抱着头开始痛哭流涕。
“你们的人生顺风顺水,怎么会理解我不得志的苦闷?我想靠写诗养活自己,太难了,家里人天天逼我,可我不想放弃。”
秦山并不买账,“小兄弟,你若心术不正,哪怕写出千古绝唱,一样会被后人唾弃!”说完,背着相机包迈出小院。
回头看,陈垣却没有跟上来。
他生着闷气,走到巷口。
见白发老太太还坐在那里打盹儿,他轻轻摇醒她,指了指天,快下雨了。
老太太搬着座椅进屋,还不忘对他感激地挥挥手。
半晌,陈垣才走出来。
秦山见她心虚地躲避他的目光,心知肚明,“心软了?”
陈垣果断摇头,没有没有,骗子就该骂,还要赶尽杀绝。
秦山一副你骗鬼的神情,“你呀,一向对别人宽容,但总要有个限度。滥好人做多了,总有一天找不到北。”
虽然被骂了,但陈垣却无法生气,她必须承认,秦老师的话又狠又准!
只不过,她并不准备接受。
“秦老师,你很懂诗歌?”她很好奇,秦山健硕又粗旷,和诗人的阴柔之美,总有那么点距离。
秦山说算不上懂,大学里偶尔伤春悲秋,写过一些靡靡之音,如今年纪愈大,对诗歌愈加敬畏。
“民谣诗人莱昂纳德科恩说,诗是生活的证据,如果你的生命正以最精彩的方式燃烧,那么诗便是燃烧后的灰烬。所以,不是会写几行字,就能称为诗人,你得有阅历。”
“所以你看出张正是在沽名钓誉?”
“不错,他近期的作品,太刻意表现对生命的悲观。真正的悲怆,哪怕用最朴实无华的字眼,都是渗透到血脉之中的哀痛。他的诗做不到。”
陈垣静静地听,两人不觉都放缓了脚步。
秦山说他最爱的矿工诗人,才是真正的草根阶层,“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这是生命的炸雷。而那个造假小子,根本不值一提,做作的强说愁而已。”
“张正说他从小迷恋诗歌。大学毕业后,不想听从家人的安排,一门心思只想写诗。为了让人读到他的诗歌,才出此下策,想法子营销自己。”
“所以呢?”秦山知道陈垣在试图说服他,他在等着拒绝她。
“没了。”陈垣抬头看天,“糟了,要下雨了。”
说着话,大颗雨点就落了下来。
秦山也不着急跑,忙着敞开外套,把心爱的相机包藏在怀里。
两人一路狂奔到车站避雨。
乡村巴士要半小时之后才来,秦山拦了辆出租车,讲好了两百元的车费,送到报社门口。
陈垣心想,完了,做个版面也就几十元稿费,这是要倒贴干活!
她坐在出租车后排,靠近秦山小声说,“秦老师,我们车费报销是有额度的。”
秦山懒得说话,指了指相机,“如果它被淋湿损伤,我可是杀人的心都有。”
小命要紧,她不敢再反对,见秦山外套上都是水渍,把帆布包打开,开始找纸巾。
秦山也不是第一次见识陈垣的包。
他好笑地看陈垣把一样样东西掏出来。
几只橘子,钱包,笔记本,充电宝,面包,水瓶……
她是来郊游的吗?
还有折叠伞,她居然带着伞!
陈垣拿起伞,窘得红了耳根,哦哟,居然带着呢,不好意思,真忘了。
一本薄薄的书,从包口滑落,掉到座椅下,陈垣却没注意。
秦山弯腰捡起来,是本旧诗集,被书签夹着的一页被翻开。
诗名叫《伤痕》
“光阴在你胸口/刺上爱的疤/那是我/在暗夜/吻你的痕迹/请记住我。”
秦山觉得这诗作太幼稚了,指着它说,“你看,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的,所谓做作无聊的诗歌,只为堆砌词藻,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她凑过来看了眼,“这是我爸写的诗,送给我妈的。”
秦山低头看,诗人叫陈然,他尴尬地说了声真不好意思。
终于找到纸巾,陈垣指了指他湿透的衣服,快擦擦吧。
“那令尊现在还写诗吗?”他硬着头皮,试图挽救一下。
陈垣很无奈地耸肩,“我不能确定,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如果还有机会见他,我问问。”
说完,她别过头看向窗外,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画着断点的虚线。
车内开着空调,有些闷热,车窗玻璃上都是雾气,隔开阴郁潮湿的世界。
那个希望她大亨以正的男人,早就背弃誓言,抛下她和母亲,隐秘在城市的阴暗角落,从此消声觅迹。
陈垣侧着身子,看不见悲喜,秦山心有戚戚然,暗地里责怪自己多嘴。
“很对不起。”他继续道歉。
“秦老师,你不用放在心上,如果我还介意,也不会和你说这些。”转过头来,眼神清亮,面色平静,她真的没有生气。
秦山低头嗯了一声。
诗集搁在他的膝上,封面上写着《乌泥镇青年作家诗集》。
扉页翻开,一行刚劲有力的大字,略有些褪色。
“to垣垣,提前祝你十七岁生日快乐,亭。”
陈垣接过旧诗集,塞进包里最底层。
到了报社门口,秦山坚持要支付车费。
陈垣推辞不过,“走,请你吃饭,去吃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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