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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周日,陈垣家里挤满人,除了那三个,李苒也来凑热闹。

        一室一厅,很局促,却极简。

        窗台的塑料水瓶里,插着一枝灼灼盛开的百合。

        客厅里没有电视,只有一排排书架。

        方强站在书架前,随手翻着陈垣的书,书脊磨损得很严重,显然主人经常取阅。

        陈垣的阅读局限于文学和社科类,有很多冷门作家,方强自诩也是爱书人,可很多作者他都说不出所以然。

        昨天在书展,刚走进大厅不久,陈垣就跑没影。

        方强狂打陈垣的手机,却一直没有接听,急得他浑身冒冷汗如水里撩出来。

        几千平的展厅,他楼上楼下疾跑,寻了个遍,最后在一家摄影书专卖店的角落里,找到陈垣。

        她正席地而坐,身边一大摞摄影画册,读得津津有味,根本没在意狂叫的手机。

        方强两条腿都跑软了,“陈大小姐,你好歹吱一声,我以为你被黑洞吞噬了。”

        陈垣抬头,调皮地眨眨眼,“吱,收到没?”然后低头继续看厚重的摄影集。

        方强凑过去看了眼,萨尔加多的《创世纪》。

        封面上一行大字,“上帝用七天创造天地万物,萨尔加多用八年写下史诗。”

        陈垣两眼放光贪婪地摸着封皮,这是她的最爱,可惜价格实在太贵。

        她眼馋日久,今儿一定要多临幸几回。

        方强起身,你自己呆着吧,懒得管你,明儿你家见。

        知道了,走吧,陈垣浑不在意地挥手赶人。

        方强走出几步又回头,站在不远处看她,像是屏息静气凝望美丽的蝶,亟待她破茧而出的刹那。

        他不敢妄动,耐心而虔诚,全身心等待着。

        可终究,陈垣仿若对周遭置若罔闻,整个魂灵浸浴在私密的茧中。

        她一直没有再抬头。

        方强终于放下。

        他心头的念,化作唇边飘渺而悠长的叹息,散在无痕的光阴辗转中。

        他怅然若失,很沮丧,很无力,可下一秒,心中又如卸下重负般,轻松畅快。

        有些人不必再去等,因为她的目光,早已指向另一个方向。

        火锅陈垣准备的是鸳鸯锅,乐乐他们是无辣不欢,陈垣这几天胃疼得厉害,花椒辣油她不敢肖想,只能把羊肉片在清汤里涮涮,浅尝即止。

        乐乐闹腾得很,和方强聊得热火朝天,他们都喜欢日本动漫,说的虽是人间语言,可陈垣愣是一个字听不懂,这大概就是代沟。

        二师兄貌似不经意问陈垣,俞芹来不来。

        问过,不来,周末生意忙。

        阿利很能干,还带着老客人来投奔,俞芹忙得都顾不上老朋友的聚会。

        二师兄说,那成,晚点涮点肉和面条,给她送去,饿坏身体还怎么做老板娘。他说得太自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乐乐眨着眼睛,用胳膊捅了捅他,“思春了?”

        “俗,俗不可耐。我们是如沐春风的同志友谊,就你这小脑袋瓜,怎么会懂,一边玩去。”二师兄挑着精瘦的肉往锅里放,俞芹不爱油腻。

        乐乐跳起来,挤到陈垣边上,捏着鼻子,“二师兄你多久没洗澡了,身上一股酸气。”

        二师兄低头嗅嗅自己,自言自语道,待会儿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再去,身上一股子火锅味儿。

        李苒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傻子,真是可爱又可笑。

        陈垣瞪她,不许乱说话。

        这个傻子,她真心希望他能够得到幸福。

        啤酒喝了一轮又一轮,人都有些散。

        陈垣不能多喝,李苒虎视眈眈盯着呢。

        她的胃时好时坏,这段时间常发病,李苒每次都碎碎念到她要原地爆炸。

        老母鸡护犊子,李苒对她是越发得上心。

        方强喝多了话也多,说了些陈垣过去的糗事。

        比如她上课听不懂,偷偷躲到快活林去哭,结果天晚路灯又坏了,一个人不敢走出来,打电话叫方强去救她。

        陈垣说,“你得了吧,谁听到野猫叫,以为是鬼叫,跑得比兔子还快,体育生空长一身腱子肉,胆子比她还不如。”

        乐乐也迷糊了,盯着方强,胡乱叫着,哥,把腱子肉亮出来,让妹儿开开眼。方强还真准备撩衣服,“等着,让你看看咱们体育生的荣光时刻。”

        二师兄气呼呼把筷子拍在桌上,重色轻友的乐乐,看到年轻的就转投怀抱,白疼她一场!

        乐乐醉了,歪着嘴笑,点着二师兄,“那你也脱,我看看哪个好看,就认哪个做哥,两个都好,我就认两个哥!”

        够了够了,陈垣笑得肚子痛,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回吧。

        李苒开车来的,只好负责把这三个活宝送回去。

        她今天一直很沉默,心里有事,只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坐坐。

        一桌的狼藉,陈垣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慢慢擦洗。

        宴席散场,总会让人莫名悲伤。

        聚散无常,她无法掌控,只能在相聚时,留住更多美好,等到失去,才能靠余温撑过一个又一个严冬。

        有人敲门,陈垣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人落下东西。

        她脱下手套去开门,非木笑盈盈站在门口。

        陈垣惊喜地说稀客呀,这么晚怎么来了。

        非木责怪她,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问秦山,也说不知道。

        陈垣直说抱歉,回老家呆了两个星期,手机一直关机状态,过了个清净的假期。

        “你是欠人钱还是欠人情了?躲什么呢?”非木揶揄道。

        “不管欠什么,反正还干净了,所以我回来了。”陈垣笑。

        非木卷起袖子,帮陈垣一起干活,都是独立能干的现代女性,手脚麻利,一会儿就把客厅恢复原样。

        她去开窗,哎哟叫了一声,指着窗子缝隙层叠的胶带,这也太惨了吧。

        “没办法,冬天钻风,夏天漏雨,先凑合着。”陈垣很能干,但也没能干到修窗修房的地步。

        老小区物业师傅太忙,她约了几次,人家就是不来,只有祈祷岌岌可危的窗子能够和她一样自立自强。

        非木搬了凳子,爬上去观察很久,“这窗一定要换,找个长假期,我帮你找师傅来。”

        陈垣感激地点头,“好姐妹,请你喝我压箱底珍藏的茶。”

        洗手泡茶,上次去王总编家做客,临走时顺的茶叶,对懂茶的人是平常货,对于陈垣,却是宝。

        她献宝似得拿出来,和非木分享。

        茶香四溢,渐渐心自成清凉天地,两人不咸不淡瞎扯,慢慢就过渡到逃不开的话题。

        非木放下茶盏,“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来找我?”

        陈垣并不准备骗她,坦然说是,不想让她为难。

        非木很生气,站起来,叉着腰在屋子里来回暴走。

        “你当我是什么?秦山的附属品?”非木气陈垣没有把自己当朋友。

        “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我绝不会乱站队。我有思考能力,有不偏不倚的三观,不需要你们为我做决定。”

        非木说的是你们,陈垣大吃一惊。

        她哄着非木重新坐到桌边,诚心诚意道歉,“我认错,是我想太多。”

        下不为例。

        没有下次。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陈垣斟酌半天,说,不怪她,是他先动手。

        “怎么还动手了?”

        “打个比方而已。”

        非木不信,“你的光辉战绩如今传遍四海。朱剑峰也够骚的,找老派偷偷把视频拷下来,见一个人,给人看一次。只许看,怕我们使坏,不许存。”

        陈垣拿起手机,拨通电话,“三分钟之内,把视频传给我,否则我杀过来。”

        不用三分钟,一分钟不到,视频就传了过来。

        她点开,音质不错,图像清晰,语调铿锵有力,杀伐果断,她对自己很满意。

        她要存着,万一以后再有寻仇的,就直接甩视频,不用再动手。

        想想还是不对,又打了个电话给郑业。

        郑业正在在派出所值夜班,一听是陈垣的声音,直接称呼她女侠。

        “身手真不错,哪个师父教的?以后再打架,记得避开点监控探头。你要知道,如果当时有人报警,我还真能把你抓进来!”

        陈垣哼了声,“你的新稿件还在我手里压着呢,不想发了是吧?行!”

        郑业哇哇乱叫,别啊别啊,陈垣直接挂了电话。

        “我和秦老师的事,非木你也别管,你管不了。”

        “不行。”非木说过不轻易站队,不代表她没有是非观念。

        是人就有原则,她必须要自己来判断。

        不管是朋友还是同事,闹到不理不睬,就是一场会殃及池鱼的灾难。

        “想想你第一次来找我时说的话,现在我也是同样的感觉。”非木手里转着茶杯,目光却落在陈垣明灭不定的脸上。

        陈垣不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磊落。好吧。

        “他以为我对韩亭念念不忘,想撮合我们,我讨厌他多管闲事,就又骂了他一通。”

        非木骂了句草,“你们也够乱的,所以现在的局面是,你和韩亭没有关系,你和秦山也吵翻。”

        陈垣点头,没错。

        “不对,如果真是如此,这事错在秦山,他手伸得太长。我了解他,他不是不会反省的人。相反,如果真的错了,他一定会承认,会改正,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非木刚从秦山那里过来,她只是随口提到陈垣的名字,秦山竟然摔了茶杯,愤而起身离座。

        “陈垣,你骂了他什么?”

        “自私狂妄偏激,玩弄人心,欺负施筠,左拥右抱,以耻为荣。然后,他就叫我滚。”

        非木脸都白了,“等等,你说秦山自私狂妄,玩弄人心,欺负施筠?”

        陈垣反问,难道不是?

        他们现在和好如初,手拉着手去了俞芹的咖啡馆,这还不叫玩弄人心?秦山勾勾手指,施筠就一头栽进去,过去的事情都不计较,可陈垣还计较。

        “秦山和施筠和好?”非木越听越糊涂,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是恐惧的颤抖。

        陈垣又倒了杯茶给非木,奇怪她个外人怎么慌成这样。

        “作死啊,疯了,疯了。”非木把茶杯往桌上一敲,起身就走,她要去救火,怎么又去招惹这个麻烦精。

        “陈垣,你太刻薄了。如果我是秦山,听到那番话,我不止会叫你滚,我杀了你的心都会有!”

        ……

        陈垣刚走到办公桌前,包还没来得及放下,李苒就招手叫她过去,接着往她怀里塞了一摞书。

        有新闻理论,新闻实践,编辑写作指南等等,还有打印好的文件,关于记者职业道德的探讨,新世纪如何做合格的新闻人……

        怎么了?这些要扔?

        扔?李苒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给你的,抽时间认真复习,准备去集团参加考核。”

        陈垣这辈子都不想和考试沾边了,她没有职称要评定,考试做什么?

        李苒指了指办公桌,去把书放好,回来坐。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板着脸得像即将训话的教导主任。

        前些天,李苒被集团总裁办叫过去,专门问起陈垣的情况。

        一年观察期快到了,如果报社要留人,就要准备考核内容,和招聘程序差不多,要重新走一遍。

        李苒一开始没听明白,这种处分本来就是全个脸面的事,到时候王宇出个报社决议,陈垣的事情就结束。

        许凤伊高升,去了电视台新闻频道做记者,怎么陈垣这个后进分子,还被人惦记上了?

        “垣垣,你的一年观察期结束,集团说,鉴于你的情况,他们要重新考核你的能力,笔试是第一步,之后还有面试。我和王宇托人去说合,这次没办法通融。你如果还想留在报社工作,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再去拼一次。”

        陈垣很平静地听完,哦了一声,李苒反倒惊讶于她的镇定。

        既然走到这步,她还能怎么做?

        无非是老老实实准备考试。

        李苒叹了口气,关键是,不知道具体的考察内容,因为从没有人经历过这些,陈垣是集团第一个因为处分要重新考核的员工。

        这么一说,陈垣反倒乐了,“做第一个多好,过了,我就名留青史;不过,我也有理由安慰自己,毕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没有留下姓名,八成被蟹钳夹死了。”

        “你居然还有心情说笑?”

        李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动用所有关系去探听集团的目的,却一无收获,她就如同被层层迷雾笼罩,天地相连,眼前只剩白茫茫的混沌。

        这次是总裁办直接下文,相关人士讳莫如深。

        问题是,一个不怎么成器的小编辑,值得如此大功干戈?

        “走一步看一步,闯一关是一关。”为了保住工作,陈垣只有往前走,母亲的医药费账单还等着她。

        李苒点点头,去吧,好好干,她和王宇是最坚实的后盾。

        陈垣抱着满怀的书走出报社,停在转角。

        抬头看梧桐树上的绿叶,居然又快到蝉鸣的夏天,这一年过得太快。

        她没有停留太久,既然决定迈开大步,就要无所畏惧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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