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摄影实践课由苏辰带队，地点选在枫岭。
秋天的枫岭很美，枫叶染红半山。
陈垣一路走一路拍，渐渐也体会到摄影的乐趣。
只是山路崎岖，又背着相机，越走越累。
路过竖着“真如”指示牌的岔路口，远处的银杏高大挺拔，浑身散发着金灿灿耀眼的光，傲娇又自信，吸引着她停下脚步。
人生就是一场拉长的旅途，不期然的风景落入眼中，片刻的愉悦后，再挥手告别。
但终究会留下印痕，刻在心上最柔软处，丰盈的温暖差点让她落泪。
她心有所感，举起相机，那是她的欢喜，那一刻她满脑子想的是秦山。
陈垣辛苦爬到最高峰，见苏辰坐在石凳上发呆，她靠过去坐在他身旁。
苏辰回头看她，接过她肩上的相机，翻看作品，许久才开口。
“还不错，初学者能拍成这样，也算合格。”
陈垣对他拱手，“咱们关系那么好，你还说得那么勉强，我懂。”
苏辰情绪不高，没心情和她拌嘴，转头又去眺望远处的景。
怎么了？还在烦恼秦山的话。
“兄弟，还是你懂我。”苏辰揽着她的肩，把她拉近点。
“秦山说的话糙理不糙，我也时常迷茫，到底摄影是为了什么？世俗意义上来说，我还挺成功，钱也挣得不少，可我再也不会自己感到骄傲。”
他忘不了大学毕业，因为爱上摄影，每天十几个小时背着相机，疯狂地扫街。
偶尔有一张照片得到老师的点赞，他会兴奋地整夜失眠。
渐渐的，他再也感受不到心的悸动。
平静如死水的生活里，他安慰自己，人生就是分阶段的，如今的他要知足。
可午夜梦回，他会不自觉得截取梦境画面，放进取景框中观赏。
他的工作室，成了无数梦想成功的年轻人心目中的朝圣地。
他们千篇一律提问，如何才能像他这样迅速攀上事业巅峰，享受一览众山小的畅快满足。
可苏辰却觉得自己卑微又可怜，他的轮廓模糊不清，身影褪色，仿佛随时都会被融入四周，直到完全消失。
陈垣想了会儿才说，“你和秦山很像，太执着摄影在人生中的地位，所以才会惶恐不安。他呢，不许自己犯错，只能进不能退，把自己逼到摄影的另一面。你呢，不停纠缠自己选择是对还是错，越成功就越抑郁。”
“嘿，什么时候转行做人生导师，我来报名上你的课！”苏辰瞥她一眼，扬起嘴角。
陈垣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拍的都是琐碎的画面，有时甚至只有空白的天空。
她还没来得及赋予摄影任何意义，所以可以很随性。
“往后退一步，天地才宽广。”这是她的建议。
她并不懂他们的世界，但如今越来越能体会，适当的时候，要学会放过自己。
“卓老师说我的作品，太冷静，太冷漠……”
是吗？
苏辰也觉得这评论不可思议，他又接过陈垣的相机，认真翻看起来。
四周很安静，两人都没有说话。
苏辰突然举起相机，对着陈垣的侧脸拍了一张。
照片里，陈垣眯着眼，眺望远方，马尾辫松散地垂在脑后，额前都是不服管教的碎发。
她的表情淡然，是看不出喜悲的虚空，外物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孤立的存在。
“还真有这种感觉。”苏辰凝视着她，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伸出手把她拉近些，山上到底有风，两人靠紧些才不会冷。
他突然想起好玩的事和她分享，“这两天，摄影协会里有几件新鲜事。听说有人惹毛大佬姜禾，她天天上门挑衅宣战呢。”
陈垣捂住脸，真没脸见人了，怎么坏事传得那么快。
“哈哈，果然是你。我就猜，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这位姑娘。也该，这脾气，就该有人收拾。协会里的大老爷们宠着她，都说她好，结果人就飘。除了秦山和卓老师，她给点面子，把其他人都看成屎。”
苏辰越说越开心，拍着大腿，乐得像摇尾巴的小黄狗。
“哥几个说了，要找出这位英雄，受我们一拜。成，我帮你去邀功，改日一起喝酒！”
陈垣无语，这是摄影协会还是狼窝呀，怎么都一身江湖痞子气。
“还听说，秦山的相机砸了，他手里那套可是老货，跟了他多年，很有感情。”
陈垣继续捂住脸，“我知道，十多万呢，唉，别提了……”
苏辰激动地捂住胸口，“姑奶奶，又是你干的？牛逼，不能光请你喝酒，哥得送个大礼给你，帮哥出了口怨气！这么着，等你结婚时，我帮你做婚礼摄影师，不收钱，随叫随到，从头拍到尾。”
“要包精修，大画框那种挂墙上的，送相册，底片全送，还有那种水晶摆设什么的……”
“这又不是婚纱照……”
“送不送？”
“送，送，全送，有啥说啥，别那么凶。”
“行，下个月二十八号，时间空出来。”
啊？
苏辰吓得差点摔个狗啃泥，声音都在发抖，“我妹夫是哪位？认识吗？”
“你妹夫我还不认识呢。是好姐妹结婚，我一直在想送什么好，就送你了。谢谢哥！”陈垣抱拳感谢。
李翔和丽丽快要结婚，陈垣头疼半天，不知道该送什么好，搞定！
陈垣马上给丽丽发了消息。
丽丽正和李翔闹呢，定好的婚礼摄影被人无端抢了档期，看到陈垣的消息，简直乐疯了。
李翔电话追过来，陈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以后孩子满月酒的红包减半收！
这小人……
苏辰说出的话也不能抵赖，就说好，“不过，等你结婚时，一定要请我来拍。”
他搂紧她，记得母亲一直夸陈垣好，他们全家都喜欢她。
如今他们两家人，几乎就剩下他们两个，唯有相互扶持，做彼此的依靠。
陈垣没接话，抓了把地上的野草，松开手，看着风把它们送走到远方。
手机又响，她看了眼，没接。
过了会儿，微信亮了，两个字，“换药”。
手腕上还缠着纱布，伤口有点痒，秦山在她桌上扔了支药膏，每天会打电话发消息给她，叫她换药。
苏辰看见了，阴阴地笑。
“你呀，说你什么好。”
“苏辰，给我讲讲秦山的事好不好？你们怎么会如此水火不容？”
真想听？
苏辰转过头疑惑地问她。
“咱们是世交，你有什么说什么……”
苏辰和秦山早年相识于网络摄影论坛，都是有理想有冲劲的年轻人，一来二去成了莫逆之交。
“他是真有才，对于摄影的理解有独到之处，又特别喜欢钻研，就是那种，他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敢和他平视，觉得你开口讲摄影，每一个字都是错的。”
陈垣笑说真难得，“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秦山再牛，还能吹上天不成？”
“你还没真正入门，所以不会懂。天才和工匠，是天上和人间的距离。他有资本。”
说完，又瞥她一眼，发觉她似乎很不屑。
“这人一贯的恃才傲物，也就是对你下手温柔些，你几时看到他给我留面子？”
苏辰一语点破她，她不响了，真没劲！
秦山擅长拍人物肖像，谷渊是他最初的模特。
“他的眼睛有种异于常人的本事，就是能抓住对象的性格特点，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灵魂。我看了他拍的照，从此不敢在人物肖像领域和他硬碰，那不是赶着趟找死吗？”
她想起谷渊的得奖照片，是的，确实是抓住谷渊的灵魂，把人物的性格完整呈现。
具体得仿佛谷渊就站在你的面前，等着你去牵她的手，和她一起流浪。
“我没当面见过那女孩，只知道她对秦山的影响巨大，大到最后彻底毁灭了他。他的灵感，他的动力，他的前途，都没了。”
陈垣抬头看远方，秦山的过去对她而言，也像远方一样陌生而不可触碰。
她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在不断拼凑，可越接近真相，她越难受得想哭。
苏辰继续说着。
“大四快毕业时，秦山在网上和我说，要和那女孩去爬山。我还问他是不是准备求婚，他没回答，只说等他回来，大家再交换作品点评。”
“谁知道，他从此消失，有两三年吧，一点消息都没有，网上流传的作品也悉数删干净。”
这段她知道，谷渊去世，秦山逃遁，从此辗转于山的世界中，远离人群。
“几年前他回国休整，我又遇到他。他成了载誉而归的摄影家，我呢，放弃艺术摄影，选择追求面包填饱肚子。我欣喜若狂，想重拾友谊，傻呵呵问起他多年前的事，他像看到鬼似的，把我一把推开，开始大骂我，批评我的作品是垃圾。”
苏辰一想到那场莫名的争斗，就胸口生疼，“我气不过，和他打了一架，从此分道扬镳……”
太阳开始下山，薄雾般的红色余韵熏染眼前万物，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从山顶眺望，风景根本没有特别之处。
一样的模糊不清，一样的肮脏不堪，一样的混沌不明。
秦山说起过爬山的乐趣，接近山的每一步都是风景。
可当陈垣走到这里，却遗憾地发现路更难走，更没有意义。
她还要走下去吗？
心底有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等另一个结局。
苏辰问她又怎么了，眼眶怎么又红了？
说着揽上她的肩，“来，借你靠靠。”
陈垣幽幽叹气，“人生真他妈操蛋！没意思，真没意思。”
苏辰叫她闭嘴，好好看夕阳。
陈垣安静乖巧地靠着他，夕阳缓缓落下，她觉得很冷。
“苏辰，秦山有没有提过，和他女友去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蒙什么的。”
蒙特洪峰！
是那座没有登顶的山！
……
陈垣最终没接受俞芹的钱，她的积蓄还够对付。
她给秦山转了两万，说分期付款，后面她会陆陆续续还。
秦山没拒绝，收了款。
周五下班时，秦山包了个小型酒吧，请报社所有人去喝酒。
二师兄又开始酸，“大少，知道你有钱，也不用这么大手大脚，给我们穷鬼留一条生路。”
秦山切了声，有两万的飞来横财，不用白不用。
说这话时，他故意提高声调，一定要让坐在角落里的陈垣听见。
周五下班后，陈垣照旧去摄影协会上课，这次她知道秦山不会来，所以大大方方坐在前排，听了两堂受益匪浅的技术流，一堂摄影构图，一堂感光原理。
云里雾里飘了两个小时，笔记写了一本，慢慢来，她回头再反复琢磨。
看朋友圈里大家都玩得挺疯狂，乐乐发了几条语音催她来：“女人，来吧，我们都想你，二师兄喝高了，正发骚呢。”
背景里二师兄尖着嗓子在唱“明明白白我的心”。
陈垣说已经睡下了，今天累。
周六，探望母亲加学车，一天就晃过去。
周日，陈垣起了大早，去陪阿宝做复健。
阿宝的手臂在康复中，但需要定时通过机械做康复训练。
医生直呼阿宝命大，小伙子皮糙肉厚，伤得虽重，但只要配合医生，认真治疗，不会留下后遗症。
可阿宝不懂这些，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疼，太疼了！
每次出门都像要拉他上刑场般抗拒，黄家姆妈搞不定这个大块头，只好求陈垣帮忙。
陈垣连哄带骗，偶尔还要板着脸做恶人，才慢慢坚持下来。
每次复建结束，两个人都是满身的疲乏，虚脱到连路都走不动。
陈垣托非木问了，吴天敲诈勒索罪再议，但故意伤害肯定既遂，牢狱之灾免不了。
小莲因为有孕，暂时不能抓，又不是主犯，最终可能会网开一面。
吴天说自己没钱，名下也没有任何资产，堂而皇之赖掉医药费。
看病耽误不起，黄家姆妈的积蓄被清空大半。
这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不知何时才能平息。
有时候，越看不上眼的平顺生活，却是人间最难得的奢侈品。
好在，人还在，咬咬牙，总能抗过去。
冯秀的日子也过得磕磕绊绊。
康复医院的工作又累又苦，她尚能坚持。
可惜医院太远，瑶瑶每天被关在家里，三餐吃冷馒头加咸菜。
瑶瑶又不会说话，只能整天开着小收音机陪伴，从早上睁眼数时间到夜晚，等冯秀披星戴月赶回来。
陈垣决定再帮冯秀一把。
她带冯秀先去了俞芹的咖啡店，又去了阿宝家的面馆，问她自己的意思。
相比较，咖啡馆的工作轻松简单，面馆活多累人环境还差，初始工资也是俞芹更大方。
冯秀竟然没多考虑，直接选择了阿黄面馆。
陈垣很好奇，追问她缘由。
冯秀说自己是个乡下妹子，只会升灶烧饭做菜，咖啡她不懂，也不喜欢。
“陈记者，是你救了我和瑶瑶。我现在有工作有积蓄，才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我想尽力帮黄家姆妈，她们母子过得太不容易。”
陈垣听到这话，眼泪瑟瑟往下掉，“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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