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报社的摄影记者崔老师，有几十年新闻摄影经验，堪称老法师，风格四平八稳，没有大激情，但工作中从不犯错。
陈垣抓住一切机会学习，自然崔老师也是她请教的对象。
她周末一有空就出去扫街，抓拍些有趣的画面，上班时逮着崔老师就让人家提意见。
崔老师打趣说，真不能小看现在的年轻人，幸好他快退休，否则很快就要丢饭碗了。
林胜恰好捧着茶杯过来选照片，听见崔老师的话，话里话外酸溜溜，问陈垣，“我记得你过去上我课时，总是走神，不太专心啊。”
陈垣收起相机，“您是高雅学院派，我是无赖街头派。咱们一个庙堂，一个市井，说不上话。”说完就跑，崔老师拼了命才忍住笑。
这周的摄影课是学生作品展示加分析，苏辰答应会来。
谁知道到了上课时间，走入教室的，又是阴魂不散的秦山！
当日他和苏辰打着机锋的辩论，被好事者将视频传上了网。
两派观点鲜明，摄影爱好者迅速战队，骂战就没消停过。
谁赢谁输尚未可知，但秦山的粉丝队伍倒是不断扩大。
等慢半拍的陈垣意识到问题时，已经来不及。
她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包围，堵在苟角旮旯，进退两难，只好缩着身子，勉强把笔记本摊开在大腿上。
秦山疾步走进教室，赶得匆忙，人有点热，西装的扣子全敞开，浑身散发着韩剧男主迷人耀眼的光辉。
身份的女孩子开始尖叫，“哇，怎么可以那么帅，真的好可！”
陈垣眯着眼看秦山，又不是三头六臂，至于惊喜到要窒息的表情？
教室里按快门的咔嚓声不绝于耳，拜托，这是摄影课，不是见面会。
她当然知道秦山长得够帅，但他的臭脾气也是天花板级别。
在她眼中，似乎苏辰更可爱。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举起手机，拍了张群情激动的照片给苏辰，“骗子，你怎么不来？看看人家的魅力……”
苏辰立即回拨电话，陈垣手机铃声开始怪叫，秦山转头扫过她的方向。
陈垣赶忙接起电话。
苏辰说是因为点私事回了水乡，今天实在赶不回来，是卓老师安排的，听说教室里都挤满了人，他又开始泛酸。
“哼，老子不信这个邪，你等着，我现在就上网再骂他三百回。你可别站队，小心被我误伤。”
陈垣切了声，“没良心的，我一直站你这边。你现在就给我冲，死了我烧纸给你，赢了我请你喝酒！”
苏辰开心得大笑，她把手机听筒挪开些，耳膜都快被震碎了。
讲台前的秦山，正不耐烦地用手中的摄影集敲击桌子，手机请静音，开始上课。
上课前提交了作品，虽然是大同小异的的枫岭山景，但各花入各眼，视觉的敏锐不同，创造的影像又是千差万别。
撇开其他不说，秦山到底是专业出身，他的点评很到位，一针见血。
他先请每位作者谈谈拍摄的想法和构思，然后一一解读。
构图的角度，光线的融合，有时候只是把镜头稍微偏一点方向，整幅作品就会展现出不同的风貌。
陈垣的笔在刷刷记录，她努力跟上秦山的思路，每个细节都不想放过。
他提到的摄影家，作品集，甚至理论观点，都是她没有听说过的。
身边的同学也和她一样，不再是盲目的追星者，完全沉浸在摄影展现的奇幻光影世界中。
秦山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都是昂然的自信，他不愧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
陈垣远远望他一眼，心中的弦又开始绷紧，她暗骂自己怎么那么没出息。
直到一幅以山顶落日为主题的作品，展现在投影幕布上，秦山突然停住不再发声。
陈垣从笔记中疑惑地抬起头。
枫岭的山顶，一对男女正依偎着看落日。
拍摄的学员站起来，认真介绍，那天去枫岭爬山，看见苏老师和他女朋友靠在一起看落日，觉得意境挺美，就按了快门。
苏辰的长发披在肩头，微微被风扬起，陈垣歪着脑袋，紧挨着他的肩膀，苏辰的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背上。
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有满身的落日余晖。
夕阳在地平线上挣扎，似乎舍不得眼前的温情，恋恋得不肯离开。
秦山靠着讲台，环着手臂凝视许久，直到有人叫他秦老师，才回过神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对于初学者来说，照片也算合格。只不过，你如果要表现落日之美，可以把镜头往上，或者索性拉近。如果要拍情侣，就尽量把他们放在中心位置。现在就很尴尬，主题模糊，意境又不够。我个人建议，下次你直接拍落日会更好些。”
学员很失望，说了声谢谢。
陈垣愣了会儿，举起手机把照片翻拍下来，发给苏辰，“过来点评下。”
苏辰立即发了对星星眼，“满分！秦山怎么说？”
陈垣没来得及回，听到秦山在叫她的名字，她放下手机站了起来。
这一周他们几乎没有在报社相遇过。
秦山临时被召去时政版帮忙，市里正在举办大型工业博览会。
二师兄又开始陈垣面前抱怨秦山，怎么还是老样子，要求太高，拍几张照片要左等右等。
他受够了秦山的挑剔，每天跟条生气的河豚鱼似的，处在自我爆破的边缘。
大屏幕上，半边空旷的天，两株银杏树仿若直插云端，普通又平凡，却有股冲天的劲儿。
黄色的叶盛满秋天的丰硕，一条小道歪歪扭扭，指向银杏树的方向。
这是张简单又干净的相片，秦山却不喜欢。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敲打着陈垣的心，“这幅照片有任何意义吗？你按下快门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陈垣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傻透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走到半道，觉得树挺好看，就顺手拍了下来。”
秦山回头又看了眼作品，频频摇头。
“摄影是自我表达的方式，所以你只是想表达，树很好看？说实话，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从一般意义上来说，这两棵树并不好看。”
陈垣却在笑，“秦老师，不是所有作品都需要意义去注释，追求意义反倒落入主观曲解的窠臼。您为何不能放松下来，纯欣赏风景呢？”
她并不想和他在言语上起冲突，只能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都是错觉，千万别当真。
“所以，你来学摄影，就是抱着这么随意的态度？我第一次课就讲过，对于摄影，要尊重。”秦山不放过她，他凌厉的目光穿过教室，直射在陈垣身上。
“尊重你的相机，尊重光线赋予作品的机会，尊重自然展现的美，尊重付出努力的你，也尊重观者的感受。当我们把尊重变成热爱，纯粹地去付出不考虑回报，摄影的理念才会凝聚成忠贞不贰的信仰！”
周围的学生鸦雀无声，有人认出她，悄悄在问，那不是苏老师的女朋友吗？
陈垣挺直腰背，直视着他，不甘示弱道，“您也说过，摄影是追寻内心最真实的表达，生活永远摆在第一位。所以，无聊还是有聊，就在我的一念之间。是我，选择用摄影的本体语言，依照审美，记录，缅怀，或者创造眼中的世界。主题，影调，锐度，美学，这些深奥的字眼，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都是死的，只有我眼前的景，我心中的情，才是活的。所以，我怎么喜欢，就怎么来。”
“好比这两棵树，在您的眼中是不起眼的物，在我眼中却是人间欢喜。您可以漠视，但无权嘲笑。”
众生万物皆美，人间却悲苦，而她的心中，终究残留一线隐秘的欢喜。
秦山冷哼了声，“想不到苏辰对你的影响那么大，你和他倒是惺惺相惜。”
“苏老师是职业摄影师，他有自成一体的独特风格，绝非我这种初学者所能望其项背。秦老师，您太抬举我了。”陈垣心里暗骂一句鸡糟男。
秦山把手中的摄影册狠狠砸在桌上，啪地一声，整个教室里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发声。
前排的学员纷纷回头看着陈垣，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剑拔弩张！
陈垣反倒越来轻松，面对秦山的挑衅，她向来不惧。喜欢惹自己不痛快，那就放马过来！
秦山叉着腰，背转身生了会儿闷气，低头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一张熟悉的照片，被渐渐放大，最终铺天盖地，投射到大屏幕。
“那不如请你来点评一下这幅作品。你来告诉我，在你眼中，它是你所说的人间欢喜，还是有更深的存在意义？”
陈垣愣住，那是秦山拍摄的梧桐树，缠着丝带的梧桐，令她魂牵梦萦的梧桐。
她的胸中澎湃如潮，仿佛又回到初见这幅照片的那刻。
心上的耳朵重又竖起，她看见脆弱的自己，又被拉扯进往昔的漩涡。
他深邃的眼眸，越来越黯淡，他只看见陈垣咬着指甲，眉头如两道深痕如山棱般蹙起。
终于，她闭上眼垂下头，瘦弱的肩头似乎承受不住重压，微斜着勉力支撑住自己。
时光凝结在一点，秦山听得到陈垣心中的低泣，他突然后悔了。
“抱歉，才疏学浅，您的目光太深远，我同样看不懂。”陈垣淡淡地说，她重新抬头，平静如水的目光里再没有掀起波澜。
教室里都是叹息声，两人针锋相对的辩论，似乎开始变味。
秦山失望至极，陈垣还是固执地不愿面对他。
“很多人问我，为何风格大变，在特展上选了这幅作品。他们质疑我江郎才尽，或说我敷衍了事，但我始终坚定，这是我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因为，梧桐树的意义是守护。”
他的目光缱绻，温柔地看向她的树。
“安塞尔亚当斯曾说过，我们不只是用相机拍照，我们带到摄影中去的，是所有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以及……”
他顿了顿，看向陈垣的方向，目光灼灼，“爱过的人。”
“下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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