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冬至。
陈垣去祭拜父亲,牌位放在真如,是秦山安排的。
她为父亲燃了三支香,默念许久,也无所期盼,看香慢慢燃尽,才起身离开。
隔壁房间里,有秦山母亲的牌位,还有谷渊,杨老师,老k。
秦山的母亲喜欢枫岭,她去世后,秦光做主把牌位放在真如。
秦山和母亲感情深厚,所以经常独自过来住上一段日子。
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真如是他的避风港。
她为他们一一上香,默默祷告,愿来世都能有圆满的人生,不会再留有遗憾。
牌位前,有好几朵纸叠的莲花,五颜六色的,叠得齐整,显然是用了心的。
陈垣拿起来,放在掌心轻轻抚摸,叹着气,又放回去。
坐车慢慢离开枫岭,她回头不经意一眼,夕阳垂在山脊,大地浸染红光。
她记得,当年看过秦山拍的枫岭,一座平淡无奇的山,在他的镜头下,竟然有奇幻的不真实感。
他曾带着她看过他所有的作品,包括那座山。
他说,面对四周群山合抱,彼时夕阳渐落,挥洒霞光,熏染人间万物,顿时有种豪情激荡在胸膛中,久久无法平静。
那些话便在陈垣的心里落了根。
她无数次想象着,能看见他眼中的风景。
薄暮中,她的眼里起了雾。
渐渐远离开视线的山,愈发冰冷黯淡,愈发遥不可及。
哪怕夕阳正浓,天地氤氲,也掩盖不了孤山的落寞。
村上春树写过,凡事有进口和出口,才会正常,如水壶、邮箱、马桶,但是捕鼠器,就只有进口,没有出口。
所以当一只小老鼠被香口胶捕住,他就束手无措,只能痛苦地死去
有进口和出口,才能留下自由来去的空间。
不会积郁堆彻,不会失去方向,不会断了后路。
她知道自己的心,是个拒绝后悔的捕鼠器。
很多陈旧的故事,钻进去,就再也不可能出来,被掩埋成泛黄的回忆。
即使看到了同样的风景,她依然无法和他一样,让眼眸燃起光。
因为她的心是死的。
“陈垣,你没有心。”
他曾经奋勇向前,想把她从海底的深渊拉出来,她拒绝他,用最残忍的方式。
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高山,他不断在攀爬翻越,想接近她,而她却一再推开他。
她错了,错得太离谱,还以为自己在成全他。
是他一直在成全她。
现在,他的世界对她落锁关门,她站在门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痛。
她长吁一口气。
张了张嘴,却再也喊不压抑在心头的名字。
……
周六,郑业和小魏,一左一右押着郑业的父亲,去了精神病医院。
老先生一路嚎叫,杀人了,抢钱啊,快救命!
郑业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陈垣在大门口等他们,老头看见她,又眯着眼,往前扑,芳芳,芳芳地乱叫。
郑业吼他一嗓子,再叫铐起来,总算太平。
芳芳是郑业母亲的名字。
哪怕人完全糊涂了,总还留有一丝清明。
母亲殉职后,父亲一辈子也没再娶,守着相片过了二十年。
老了,精神出问题,又遭罪。
这无情纷扰的人间真实,有时候真叫人恨。
陈垣劝郑业不要再回避,他心里都知道,勉强答应先看病,再做打算。
李苒介绍的医生,也是她的主治医生。
她被林胜伤害后,精神上也受了重击,抑郁了很长一段时日。
可她从不讳疾忌医,大大方方去就医,该吃药就吃药,该电击就电击。
现代人之中,情绪病很普遍,人要认清自己,面子不重要,活着最重要!
医生叫杨帆,据说是一把手,很难约。
他们一行人刚走进诊室,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酒红色长波浪披在肩头,叉着腰,翘着紫色甲油的兰花指,指着一个中年人在骂娘。
“什么狗屁玩意儿啊,你?这里是正规医院,你当这里是游乐场?滚远点!保安,保安!”
陈垣见一个猥琐中年男,仓皇出逃,胸前挂着一个包。
职业习惯让她不免多看几眼,这个男人有点眼熟,但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女医生余怒未消,见他们一群人呼啦啦走进来,面色更不好看。
“一个病人一个家属,其他人不许进来!”
陈垣和小魏只好停步,老实地站在门外。
她探头刚想表明身份,说自己是李苒介绍的。
可女医生已经不耐烦地把诊室门砰得甩上,差点砸到她的鼻子。
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她就在医院大堂转悠。
人很多,也看出谁是病人谁是家属,大多都安静又规矩地坐着,等待叫号。
只有几个情绪激动,家属紧张得看管,一边向四周人不停道歉。
这段时间,她已经不看小说,只阅读精神疾病方面的书籍。
越多了解,就越难受。
病了,就是病了,慢性长期折磨人的病,却要遭受那么多不堪的非议。
所以,到底谁才是病人?
可叹,可怜。
她突然觉察到余光里一道闪光,下意识知道有人在拍照。
转过头,又是刚才被医生赶出去的中年男人,正猥琐地躲在角落里,举起相机对着等待问诊的病人。
陈垣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
卓老师说过,有位“摄影大师”这几天在市里采风。
但说到这个人,卓老师不停摇头,是个不要脸的人。
喜欢拍边缘人,病人,精神障碍者,残疾人等等,在国内到处流窜。
哗众取宠的相片,没有慈悲心,只为猎奇。
纪实摄影中,人始终是主题,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当年惊世骇俗的相片,如今已经拍不出。
社会在进步,人类在思考。
哪怕边缘人,都有为人的基本尊严。
当他们没有能力拒绝时,必须有人为他们发声!
是人,是同类,不是物!
按快门很简单,但镜头伸向的方向,要有底线。
看年龄,看打扮,和卓老师说的“大师”对得上,就是他!
陈垣拍了拍小魏,问这种偷拍的人能不能抓?
小魏皱眉,可以抓,也可以不抓。
又是一记闪光灯,陈垣把包往身后一甩,冲向角落里的男人。
郑业从问诊室出来,却惊讶地发现,座位上没有候诊病人,大堂一角挤满了人。
他拨开人群,见陈垣正用膝盖压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在慢悠悠删除相机里的照片。
小魏蹲在边上,颇为无奈。
围观群众却在叫好。
男人嘴巴里不干不净,大骂陈垣侮辱艺术,不要碰他的作品。
他要报警!他要告她!
陈垣手下动作不停,“行,我有律师团,奉陪到底!”
“我告诉你,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告你!告到你光屁股滚蛋!你这种烂人,是摄影界的耻辱!”
“是你自己滚,还是我把你踢出去!”
跟着出来的杨医生,满脸的诧异,看到这一幕,笑了,对陈垣比了个大拇指,痛快!
郑业苦笑一声,转身去打电话。
得,看个病也不消停,干活!
……
杨帆医生主动陪他们一起去了派出所,作证说自己也曾受到骚扰。
“大师”曾傲慢地要求她配合,要拍病人的照片,要不是还在工作,杨帆说不定就亲自动手了。
“大师”还嘲笑她不懂艺术。
纪实摄影就是为了记录人间苦难,精神病人的相片能让后人警醒。
杨帆当场就火了,“你这种人的存在,才是人间苦难!是人间灾难!”
“大师”鬼鬼祟祟在医院到处转悠,保安又不可能整天跟着他。
总算被收拾了,寻衅滋事,能关上几天,大家都松了口气。
郑业说,他们会帮忙多敲打,至少记录在案,再犯事就重罚!
杨帆看着陈垣递过来的名片,想起李苒说起的事,不禁多看她几眼。
这个朋友交定了,约饭!
李苒做的东,这顿饭吃得酣畅。
三个人其实脾性相近,都是爽快人。
杨帆说起自己的经历,对作为精神科医生的职业从不回避,甚至有些傲娇。
当年考医学,阴差阳错进了这行当,却越做越喜欢。
同样是在救死扶伤,都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看她说这话时,一脸的淡然,陈垣对她心中颇有好感。
问起郑业父亲的病情,杨帆一脸严肃说了句抱歉,病人的隐私不方便透露。
陈垣拱手,是她莽撞了。
吃到半程,杨帆拿出药瓶,就着水,吃了好几颗。
陈垣一看,竟然和李苒的药一摸一样。
“医生也会有情绪病,多正常的事。”杨帆说得很随意,仿佛天经地义。
人都会生病,谁都逃不掉,也对。
陈垣心痒痒了,怎么样,做个专访。
杨帆考虑了会儿,可以,但要多给点版面。
她有精神方面的科普文章,写好了没地方发。
李苒说这是好事,她来安排。
陈垣突然问杨医生,惊恐症到底怎么回事?
李苒表情一滞。
“大多是心病。发病的时候,生不如死。正常的时候没问题。”
“会好吗?”
“能控制。”
陈垣听完,放心了。
……
“大师”要告陈垣毁坏私人财物,陈垣真的就带着律师团,当面交锋一场。
在派出所里,陈垣身后站了一排人,除了非木,卓老师和苏辰也来助战。
洪锋也带了话,具体说什么,卓老师没细说。
摄影的圈子很大,也很小,想混得开,不容易,名誉很重要。
“我问过你,是你自己滚,还是要我把你踢出去?你偏偏选最丢脸的一条路。”
她笑得猖狂。
苏辰拿眼瞪她,这人怪不要脸的,有时候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想了想又偷笑,这样也好,挺好。
……
郑业陪陈垣去车站。
两人走得慢,感慨光阴似箭,怎么一转眼又要过年,眼看人又老了。
陈垣叹口气,所以时间多公平,对每个人都一样。
转头问郑业怎么不写散文了,李苒说很久没收到他的稿件。
“不写了,忙事业,每天累成狗。”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光的斡旋起了作用。
郑业离开社区,重新回到派出所,成为郑队长。
一回来,就办了几个大案,声名大噪。
陈垣笑着看他,说果然意气风发,红光满面的,郑队长看来不久又要高升。
郑业甘之若饴,“借你吉言,到时候请你吃饭。”
陈垣说好,停在站台,目光却落在对面。
郑业侧过头,她正眯着眼,长睫毛忽闪着,唇边噙着笑。
陈垣剪掉长发,如今是利落短发,风一吹,便有些乱。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郑业看着她,有些忘情,轻轻叫了她一声。
可她置若罔闻,近在咫尺,又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郑业只好追随她的目光。
对面的车站立着大幅的宣传画。
那是一棵梧桐树的照片,挂着丝带在风中飘。
边上写着秦山的名字。
今年市里一直在做生态城市宣传,秦山的作品被选定为宣传画。
陈垣看了很久,收回目光,转头想问郑业叫她干吗,发现郑业已经走了。
手机上他留了条消息,“等我高升了请你吃饭,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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